本来,她作为孟相的外室女儿,是没什么资格嫁入皇家的,原本要嫁给皇帝的是她嫡姐孟瑶光,可谁知嫡姐是个没福气的,未等出嫁便香消玉殒了。
孟家女临嫁病逝,于天家而言是大大的晦气,他爹连夜把她从南疆骗回长安,说是为她寻了门顶顶好的亲事,将她打扮一番强塞入花轿中。
可谁也没告诉她,她嫁的是当今天子!
成亲那日金尊玉贵的皇帝没有亲自来迎亲,而是派了宗亲和礼部官员来替他迎亲,那日他们也并未正式拜天地,由着礼部缩减了大婚流程,走完几个必要的环节,将她送去了云阳宫,与她一同嫁进来的还有两名妃子,蒋贵妃与楚贤妃。
当晚,雪下的很厚,云阳宫的酒菜渐渐变凉,她叹了一口气独自揭下红盖头。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任凭前朝如何风起云涌,伴随着她的无非是当皇后还是当道姑,成婚十二年她被三废三立,成了皇帝与父亲斗法的牺牲品,神仙打架,小鬼先死,她终是熬不住了。
到死,都没有见过皇帝一面。
孟瑶华挣扎着坐起身来,她命人取来她的针线篓与女红匣子,看着码的整整齐齐的十二个香囊,自从嫁人之后每年花朝节她都会绣上一个,从鸳鸯戏水的期盼到青竹华松的静默,手艺从生疏渐渐娴熟,香囊却是一个都未曾有机会送出。
也是送过的,只是都被人退了回来,说皇后当母仪天下,不必花心思在这些针针线线上,花朝节这天大尚女子都会送自己缝制的香囊给情郎的,他不是她的情郎,当拒。
但,他是她的夫君啊。
可,他是吗?
在汉家习俗里,成亲是要拜堂、喝合卺酒、入洞房的。
他一样也没做过,又算她哪门子的夫君呢?
思及此处,孟瑶华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使尽浑身力气抄起一旁冰冷的剪刀,哆哆嗦嗦的将这些锦囊一一绞碎,她的心情逐渐亮堂起来,从此之后,她自由了。
“娘娘……”桃枝在一旁低声啜泣,“太医来了。”
孟瑶华累的大汗淋漓,她趴在榻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良久之后,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在云阳宫里受冷落十二年,之所以还能请得动太医,还多亏她有个权势滔天的丞相父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是吗?
孟瑶华突然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来,她先前以为皇帝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以外室女的身份嫁给他,辱没了他的脸面,心中很是伤情了一阵,又自以为是的做了不少蠢事试图弥补一二。
后来才得知,他心里有人。
可惜,他心爱的姑娘死了。
这门婚事被她爹联手太皇太后钻了空子。
她是嫁入了天家,可也承了皇帝十二年的怒火,他生生羞辱折磨了她十二年!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爹而已。
她这一生啊,甚荒唐。
孟瑶华低低的笑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有大朵大朵绚丽的火烧云,像洒金的锦绣团案一样惹眼,在她原本的家乡落月城会经常看到这样的美景,却在帝都长安不多见。
“桃枝……”她无力的叫唤了一句。
“娘娘,奴婢在。”侍女桃枝连忙伏在她面前。
孟瑶华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切要记牢。”
桃枝泪如雨下,连忙点点头。
“我们的家乡与长安的规矩不大一样,丧事从简,你一定要告诉我父亲,将我的骨灰带回落月城安葬。”孟瑶华强撑着枯槁的面容看着她,似是等她的回答。
“可……可大尚历来都是帝后合葬在皇陵的。”桃枝喃喃道。
“不……不麻烦他了。”孟瑶华摇了摇头,她之前遣夏禾去寻皇帝也是为了言说此事,奈何夏禾话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来,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死了,以后自有别的皇后与他合葬,没什么打紧的,我只是想回我的故乡而已,你只需将我的话带给我父亲,成不成,看父亲吧。”
孟瑶华环视一遭空空落落的宫室,她轻声说道:“我的衣物首饰,你们几个大丫鬟分分吧,不值几个钱,权做一点子心意,没人要的,烧了吧。”
这些年她在宫里不好过,宫里需要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她除了年节的一些绸缎锡器赏赐再无其他进项,她嫁进来时带的嫁妆已经暗地里七七八八的典当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些金银首饰撑门面而已,不过,在这里也没什么门面需要她撑。
罢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吧。
“别让夏禾在偏殿里哭了,你们带着其他宫娥太监撤出云阳宫吧,我要回家了,就……就此别过。”孟瑶华撑着一口气说道,“别……别为我哭泣,这是好事儿,好事儿。”
“娘娘……”
孟瑶华顿了顿说道:“宫里视宫妃自尽为大不祥,我这一走你们难免受牵累,待会儿将那群太医请进来,有他们作证我并非自尽而亡,实属油尽灯枯,寿终正寝的。”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还不给娘娘收整仪容,送娘娘体体面面的走。”夏禾在偏殿里哭罢,隐在角落里听完皇后的话后,忍住胸中的悲痛,狂奔而来。
两个在她做姑娘时就跟她的贴身侍女忙给她擦拭完身子,将为数不多的干净鲜亮衣裳挑挑拣拣给她换上,这一通折腾下来,她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她挥了挥手,命人将太医请进来。
太医战战兢兢的请脉一看,已然是死脉,回天乏术了,摇了摇头,说些固本培元的场面话退下了。
桃枝端来一套亡者用的玉器,这是主子嫁妆里唯一不能典当的东西。
夏禾一看,眉脚跳了跳,这怎么用?主子至死都是处子之身,根本用不完这套玉器,可这些东西哪有分开来用的?!
“主子打定主意要火葬,没有这套玉器,一场大火过后,到处烧的一塌糊涂,我们如何给她收殓?”桃枝红着眼眶说道。
“铺在榻上吧……”孟瑶华挣扎着说道。
一通忙活过后,终是准备妥善了,殿内伺候的人都已撤下,孟瑶华这一生了无牵挂,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将手中握着的灯烛拥入怀中,抱烛火而眠,如此便可不冷了。
病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
花朝节,长安城的花都落了。
孟瑶华香魂袅袅,直往南去,落月城才是她的家。
盛春本该葳蕤,奈何草木一朝枯尽,深黄与浅黄间,她看到一抹柘黄色撕心裂肺的朝云阳宫扑去。
孟瑶华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回到了云阳宫,回到了自己前世病故的地方。
云阳宫被熊熊烈火吞噬,那红色比长安城的石榴花还要浓艳,她看着辛励不要命的往里闯。
他边闯边大声喊道:“阿妧!阿妧!”
夏禾和桃枝从偏殿中出来,并未吩咐人救火。
盛福带着人急匆匆的赶来,御林军人手一个水桶,然而在大火面前这点水算不得什么!
救不了火便救人吧,御前侍卫不要命的往里冲,甚至不惜以下犯上将皇帝敲晕后带出。
那些人毫无所觉的穿过她的身形,她像个透明人一样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切。
他不是说病了就找太医吗?他又不是药,那为何还要朝走水的云阳宫里闯呢?十二年他都未曾踏足过。
然而,侍卫们将昏迷的他送回紫极宫,她好像被一股大力扯拽着,也跟着他来到紫极宫。
他双眉紧紧拧着,睡的极不踏实。盛福在外间低声吩咐道:“等云阳宫的火停了,再来紫极宫禀告。”
众人应声离去。
孟瑶华之前从未踏足过紫极宫,很有几分新奇感,不禁这儿翻翻那儿看看,她的身体能够无声无息的穿过名贵的桌椅,亦能一不小心就跨到他的御榻上,然后低眸打量他的睡颜。
摸着良心讲,他生得可真好看,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儿郎。
然而,她还是想回到落月城去,她记得她刚生了两个宝宝,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睁眼就回到了长安,简直离奇。
不知过了多久,御榻上的人幽幽转醒,她正盯着他看呢,愣不愣的吓她一跳,她立马手忙脚乱的站直身体,余光瞄到他似乎没有发现她,这才放下心来。
“盛福……”他低声唤道,声音很是沙哑不堪。
“奴婢在。”盛福在御榻帘外答道。
“摆驾云阳宫。”他从御榻上摸索着爬起来,御榻两侧柘黄色的帷帐被人拉起,昏黄的烛光映了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分外惨淡。
“陛下,云阳宫的火熄了,孟相前来已经把娘娘的……骸……骸骨接走了。”盛福哆哆嗦嗦的答道。
那人闻言沉默半晌道:“出宫,去齐国公府。”
宫门其实已经落了锁,但得了御令,也必须得开门放行。
孟瑶华像一缕风一样又被他扯着走,他阔步而行走得很急,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万幸盛福很快给他安排了一顶步辇,他坐在辇上,单手支颐,神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能享福孟瑶华绝不受罪,她也坐在步辇上,在他没占满的缝隙间夹道生存。
齐国公府离长安皇城很近,出宫后没多大会儿便到了。
齐国公府已经挂了白幡和纸钱堆儿,朱门硕大的兽首上系了孝绫,宫监向前敲门说明来意。
没成想被人一下子将门关上道:“贵客请回吧,齐国公府不欢迎你。”
孟瑶华在御辇上明显感觉身侧之人呼吸一滞,他收敛了冷冽的气息,下辇之后亲自跪在齐国公府门口。
盛福亲自叫门,片刻后,孟怀鸣出来了,淡声说道:“陛下这又是何苦?”
“请孟相将阿妧还给我。”辛励沉声说道。
孟怀鸣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没有阿妧,只有我的女儿孟瑶华,陛下请回吧,您的大礼孟家消受不起。”
“岳父大人,请将她还给我。”辛励一边叩首一边哀求道。
“陛下,臣将她送入宫中十二载,三废三立,病死宫中,您未曾看过一眼,关心过一句,如今她走了,唯一的愿望便是回落月城安葬,请陛下念在孟家先祖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份上,念在孟家数代赤胆忠心的份上,放过她吧。你们没有这种缘分,又何必强求呢,人死如灯灭,万事已成空。”孟怀鸣泣涕涟涟,声音数度哽咽。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她!我愿用余生来恕罪。”辛励喃喃自语道。
“又有何用呢?”孟怀鸣神色萧索的哀叹一句。
孟怀鸣坚持不给,辛励坚持要,这世上就没有辛励要不到的东西,天还未亮殿前司的人就将孟家搜了个底朝天,将她的骨灰搜了出去。
孟瑶华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她隐在夜风里唏嘘不已,辛励这厮怎么在哪儿都是这么一言难尽?!
辛励得偿所愿,抱着她的骨灰盒,扬长而去。
第80章
孟瑶华看着自己的骨灰盒成了辛励的随身之物, 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他睡觉时要放在枕边,上朝时要抱在身侧, 就连御书房的御案上都有专门的一块地方是给那盒子腾出来的。
她每日在梦里天不亮就被迫拉着跟辛励一起上朝, 每天夜里要跟他分享紫极宫宽敞的御榻, 甚至连他沐浴的时候她都得不得已在旁边观看,万幸这人还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底线, 如厕时不抱着她的骨灰盒, 否则她真的要闹了!
她想回落月城去, 她怀疑是她的骨灰盒还在辛励手里, 她才迟迟回不到落月城,她心里很急!
父亲抢不过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 每日急得在宫殿外打转。
他依旧我行我素,全然当做她还活在世间, 甚至还时不时的对着骨灰盒聊上两句,对此她真的很抓狂:“……”
终于,她的父亲忍不住了,跪在御书房里沉声道:“陛下可知她是蛊女?”
他抬眸讶然一怔。
父亲见他有所触动,不由再接再厉说道:“她是蛊女, 陛下此生不是最厌蛊人了吗?又何必将她放在身边?”
“孟相,此事玩笑不得。”他淡然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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