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拖入深渊……”
雪怪哈哈大笑,重复这句话时他便已经无法克制脸上的嘲弄之色。
“无需任何人拖入深渊,梅拉,本就在深渊之中。”
璐璐不解:“你为何如此憎恨这片大陆,这本是养育你的故土。”
“憎恨?”雪怪摇了摇头,“我从未憎恨过什么,这种充满无力感的情绪在漫长的时间中早已被我丢弃,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如今发生的一切证明了我的方法有效。”
“你管唤醒无人能控的浸染,屠杀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是正确的事情?”塞拉捏紧了拳头。
“那是必然的代价。”
“你把他们当什么了,是你随意可以招来,并抛弃地一次性用品,还是一串庞大到不愿意聆听的数字?”塞拉出离地愤怒了,“谁给了你将他们作为代价摆上桌面的傲慢,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有着自己平凡、渺小、无力的一生,他们卑微如尘土,艰难地在这个令人作呕的世道苟活,期待明天会发生更好的事情。”
“而你,自诩高人一等,洞悉世事,随意地就将他们的未来全部推向了一场豪赌,让他们在不知情间化作你的筹码,成为你口中的‘必然的代价’。”
“你有什么资格为所有人决定命运,就因为你活得更久,见得更多?”
雪怪视线时不时瞟向一旁的璐璐,这让路禹下意识护在了她的身前。
“天才魔法师璐璐缇斯,是否可以离开这里。”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路禹大惑不解。
雪怪把每个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脸上的悲怆更浓:“看来是不行,既然如此,我想说一个故事,请塞拉神选听完后再对我的‘傲慢’进行评价。”
负晶巨龟,这是一种贯穿梅利亚斯兴起至衰落的特殊魔物,但在此时的梅拉已经极为少见。
他们栖息于近海,也可在淡水中生活,作为庞大的两栖魔物,他以强大的防御与远胜于一般龟类魔物的速度著称,是普通魔物猎人难以对付的存在,但几乎所有的猎人都愿意对这只棘手的魔物发动一次亡命冲锋,只因为,他们能带来财富。
负晶巨龟的龟壳可以通过吸收魔力,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凝聚出一颗颗晶石,这些蕴含魔力的五彩晶石深受梅利亚斯王公贵族的喜爱。
经过漫长的狩猎之后,负晶巨龟中有智慧的部分与梅利亚斯的皇室达成了一笔交易,他们自愿被圈养,而皇室则要为他们送上魔力、血肉,以滋养他们的身躯,孵化出更为迷人的晶石。
从长远来看,这是一笔双赢的交易,但是经过数百年后,经过进化的负晶巨龟被采集晶石时面临的痛苦开始加剧。
起初皇室尚有克制,只是敲掉表层的孵化物。
而后皇室对于整片鳞甲收藏充满了兴趣,巨龟开始流血。
当皇室对于巨龟整个龟甲都产生狂热时,巨龟已经无力反抗。
在漫长的圈养过程中,巨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速度、强悍的防御,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他们认为一切均是理所当然。
梅利亚斯循序渐进的压榨,让巨龟中部分群体十分惊恐,他们一度想要反抗,但是每每这时,总会有巨龟爬出来说:“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一些,忍一忍就好。”
“忍一忍就好了,于是,巨龟与梅利亚斯,一起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大厅陷入了寂静,一直一言不发的路禹抬起头,对上了雪怪那双流露着失望之色的眼睛。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选择开口。
“巨龟选择了忍受一次次微弱的阵痛,却不愿意为了冲破牢笼勇敢一次,他们自我麻醉,认为忍便能等来改变,然而历史告诉了我,他们没有等到,灭亡才是他们最终的命运。”
“我见过无数辉煌国度化为尘土,目睹了他们昔日的功绩隐没于史书之中,滔天火焰吞噬文明,血与火的轮回周而复始。巨龟的故事,是每个王朝都在上演的,并不新鲜的剧本,而那些无法孕育出晶石,享受不到巨龟待遇的人,远比他们要凄惨,毕竟巨龟,在皇室眼中仍有价值,而他们……只是柴薪。”
“我,厌烦了。”
第420章 雪怪的请求
雪怪平静地诉说着,如同屹立于海岸边的巨石,经历了漫长时光的他屹立不倒,看惯了潮起潮落,绝大多数时候总是以旁观者的心态审视着这片大陆所发生的一切,只有少数时间,他会跟随着退潮涨潮的节奏起舞。
他的心也许也和潮石一般被海水腐蚀得千疮百孔。
“塞拉神选,你是劳伦德教皇选中的人,你对于那些可怜人的同情之意我深信不疑,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与你们分享这个故事,以及,我的故事。”雪怪说。
“你指责我将那些可怜的人推向了一场绝望的赌注,以他们的生命强制开启辉煌时代,让梅拉迎来新的变局,我能理解。”
雪怪话锋一转:“可塞拉神选能否告诉我,如果是你,你要如何改变这在闭塞中无限轮回的绝望?”
塞拉噎住了,她酝酿了几句反驳的话,却都没说出口。
璐璐有些焦急,她发现塞拉似乎处于下风,急切地看向了路禹,然而路禹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自雪怪开腔之后,他便是如此,似乎在拒绝与雪怪进行观点上的碰撞。
“因为找不到好的办法,因此用这种丑陋的方式,残酷地主宰他人的命运,雪怪,这只是你懦弱的表现!”
看见路禹依旧沉默,璐璐站了出来。
雪怪凝视璐璐,璐璐却怡然不惧地瞪了回去。
相较于对塞拉的逼迫,雪怪回应璐璐的语气显得格外的温柔:“璐璐缇斯,在漫长的时间中,我进行了无数次等待。”
“我曾经无数次如塞拉神选一般相信这片土地终有一个解,但在等待中,我见证了辉煌时代的到来,也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落幕……我忽然醒悟了。”
雪怪仰起头:“在不断闭塞的循环之中,经历了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早已在死气沉沉的环境中逝去,你口中的可怜人如同巨龟般忍耐,并在忍耐中倒下……会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是一句虚言,什么才是更好,这个优秀的方法又在何方,还要等多久,谁来达成?”
没人能解答雪怪的疑惑。
“如果浸染的入侵能够将辉煌时代的余温短暂地带回这么大陆,那么这个方法就是有意义的,死去的人,也是有价值的……即便你们再不承认也无济于事,即便没有浸染,你口中的可怜人也会面临糟糕的一生,没有希望,只能期待‘明天可能会更好’这种缥缈的自我安慰式幻想,在悲楚中结束自己可悲可叹的一生。”
“我知道那些痛恨我之人会如何斥责我的言行,指责我没有权利为这芸芸众生做出决定,指责我自大狂妄目空一切,但那些人也从未能够决定过自己的命运,他们就像是蚂蚁,一片落叶便能让他们晕头转向,他们对我的咒骂出自恐惧,但这很可笑不是吗?”
“我只是如同奴役他们的贵族一般,将他们的命运推向了不可测的赌桌之上,至少我能保证……他们能在赌局结束后,迎来新的未来,而非一成不变,令人厌恶的梅拉。”
路禹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们,只是想活着。”
面对雪怪漫长时间所积累下的经历优势,塞拉被动地防御着,她不知该如何反驳才能稳住自己动摇的内心,听闻路禹说话,她和璐璐都投去了视线,满怀期待。
“毫无希望地活着,如同傀儡般行走在这闭塞的世间?”雪怪反问。
“你站得太高了,你所看见的一切,他们无法看见,你所感受的绝望,他们无法感受。”路禹说,“你是海妖,令人艳羡的寿命给予了你拥抱更多未来的机会,可你却忘记了,这片大地上,许多人生命短暂。”
“他们无法思考更多,实现人生价值,更好更有意义的活着对于他们而言是遥远的命题,他们所求不过一顿饱饭,一个遮风避雨的小屋,然后努力地,茫然地活下去。”
“他们无知,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我来为他们进行引导,开辟,并迎来那温暖的辉煌时代!”雪怪笃定地说着,猛地一挥手,“浸染结束后各族的联合足以证明一切,暴食者阁下,我能感受到,你是理解我的做法的人,不该进行如此浅薄的反驳。”
路禹确实不想反驳,雪怪的想法根深蒂固,这是他经历漫长时间积淀下的“教条”,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能进行反驳,因为雪怪见得太多了……这片大地的苦难尽在他眼中,比起那些为可怜人呼唤正义的人,他堪称实干家。
只是……没人愿意将命运放在他手中,一次一次等待着下一次巨变,为他心目中的净土构成化为完美的分母,这是个概率游戏,即便你知晓他的方式切实有效,也不敢赌。
“声称自己更有远见的人在历史中层出不穷,幸运儿们鼓吹自己掷骰总能六点,而倒霉蛋却只有一,如果幸运之神就在现场,他们只会为说出这句话之人的天真捧腹大笑,雪怪,你如何确信自己每次都被幸运之神垂青,而不是被无常的命运之神戏弄,功亏一篑?”
“我们无法说服对方,放弃吧,说出你的来意,停止你对塞拉的教导,无论你意欲何为,她不需要你的启发,塞拉就是塞拉。”
塞拉猛然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路禹。
在与雪怪的观点较真时,塞拉不自觉地认同了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难道我心中此前也怀着与雪怪差不多的……”塞拉悚然一惊。
“你很奇怪,暴食者。”雪怪说。
“奇怪吗?”
“你认同我,却并不动摇;你知晓我所作所为是无解之下的最优解,但却深感厌恶;你并非那群可怜之人的子嗣,却始终对他们报以同情;你并不畏惧梅拉的权贵,你的高傲源于你的自信,以及你过往的经历;你厌恶学派,不屑于他们为伍,是与生俱来的认知使你与他们隔离;你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你特殊的人格与品性,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与璐璐缇斯不同,你像是来自……一个仍然充满希望的地方。”
“你是个奇怪的人,一个我看不懂,却希望看见你身后之地的人。”
“是什么塑造了你?”
“强大的文明?”
“不屈的意志?”
“优秀的血脉?”
“亲情的牵绊?”
“无畏的魂灵?”
“高洁的信仰?”
“亦或是……皆有之?”
路禹问:“看样子,你对我一直有所关注。”
“拒绝学派的人,数百年来不在少数,而显得如此决绝的,你尚且是第一人。”雪怪说,“好奇心促使我审视着你的所作所为,也惊讶于你每一次的选择,那是与这片大陆……乃至我所见之人都迥然不同的选择。”
“晨曦领,只是单纯的避世之所,还是暴食者另有所图?”
路禹笑着说:“无可奉告。”
路禹有些心虚,其实他远没有雪怪说得如此优秀,他之所以坚定不移的反驳,只是不希望一直紧盯自己的璐璐失望……
“来意,我说了,我们无法说服对方,我们的道路不同。”路禹再次强调。
路禹不愿意深入进行观点碰撞,让雪怪十分遗憾,他试图勾勒出路禹的背景,但却无济于事,这是一个他能看穿,却无法看清的人。
“我希望由晨曦领邀请各族领袖进行一场辩论。”
“然后,用你犀利的言辞将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纠葛与矛盾解决?”路禹的话语不免有些辛辣,他知道雪怪不会如此愚蠢,但是……这是帮塞拉拿回场子!
雪怪的脸上再次被阴云所笼罩,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阴郁,令人感觉他每时每刻都在苦恼着什么。
“恕我直言,他们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唯一的反应只会是把你杀死。”塞拉说,“而且,我为什么帮你?”
“两份礼物。”
雪怪抚摸着携带而来,倒扣在地面上的石碑,将它慢慢翻转。
塞拉凑上前,只看到一半,便头皮发麻。
“梭伦竟然是被狄维克家族窃取的,这些条文是……初代六柱留下的?”
“如今梭伦国内有四股力量在纠缠,无论是谁,都会想要这块石碑。”雪怪说,“虽然时隔多年,没有谁会承认它,但其存在本身,便是一个武器。”
“重点是谁使用,以及,怎么用。”塞拉一瞬间便构思出了石碑的运用方式。
路禹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没有搅和梭伦局势的欲望,如今正值魔力潮初期,进行魔力观测才是重中之重。
“说说第二个礼物吧。”
“我的命。”雪怪平静的话语让大厅陷入了死寂,而他仍在继续。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晨曦领,永远不要告知梅拉,浸染永远的消失了。”
“在有人能找到更优的解前,梅拉,需要浸染……”
好半天,路禹才说:“我以为你会像过往那样,继续注视下去。”
雪怪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越了虚空,飘向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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