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珩听到最后,双目如同覆上一层阴霾,深不见底,挺拔的身子杵似山峰,僵硬着一动不动。
章老爷子牵扯到三十年前的旧案,是什么样的旧案能逼得当朝太医院首座自杀。
裴沐珩直觉告诉自己,与帝后脱不了干系。
这个消息过于震天动地,裴沐珩委实有些吃消不住。
到底纵横朝廷多年,裴沐珩也算见惯大风大浪,很快平复心情,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徐云栖身上。
所以,面前这个整日笑吟吟的姑娘,看似没心没肺,实则独自承受了排山倒海的压力。
裴沐珩最先升起的是一抹心疼,旋即很快被恼怒甚至是憋屈给取代。
他拽住了她颤抖的双手,目光冷硬如铁,“咱们成婚也有一年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从你打老嬷嬷口中听到十三针的消息,到今日也有三月之久,这三月你却是一点端倪都不露,徐云栖,你实在是……”
裴沐珩看着她通红的双眸,终究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狠狠瞪着她难以消气。
现在不是论这个的时候,徐云栖反抓住他手臂,含着泪喃喃问道,
“三爷,我入京是前年十月,外祖父给你这份求救信是去年九月,也就是说这当中他被人困了足足一年,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你告诉我这封信详细来处,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裴沐珩心里的怒已积攒到了极致,他将她双手箍紧,迫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徐云栖,到今日你还打算独自一人撑着吗?”他从齿缝里挤出一行字。
这还是他头一回用这样生硬的语气与徐云栖说话,那双眸子过于冷峻,令徐云栖打了个寒颤,她深叹着气,
“三爷,我外祖父沾染了滔天大祸,我恐此案牵连熙王府,甚至干扰你夺嫡大业,不是我想独自撑着,是我不得不如此,大不了也就是死了我和外祖父二人,若是牵连王府,我难以赎罪。”
“这也是我今日来寻你的缘由,事情便是如此,三爷想明白,我可就此离去,不与你相干……”
徐云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尾音都在发颤。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之久,上回她尚且能毫不犹豫收拾行囊离开,如今心里却泛起一股涩涩的闷胀的酸楚。
她没有独自做决定,而是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了他。
裴沐珩听了这句话,脑海闪过一阵轰鸣,
她果然又是来提和离的。
他给气疯了。
“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丈夫?”
裴沐珩将她双手抵在她腰后,几乎将她整个身子捞在怀里,徐云栖被迫撞在小案处,她也气急,“我若没把你当丈夫,又怎么会与你做那等事……”
裴沐珩反笑了起来,大约笑得过于讽刺,连着眼底那抹潋滟也化作戾气,
“是那种随时可以挥手作别的丈夫是吗?”
徐云栖结舌。
裴沐珩目光一寸寸在她面颊逡巡,从她蹙紧的眉梢,到哭红的双眼,再到战战股股的双肩,
原来她在意一个人是这般模样啊。
还是头一回见呢。
裴沐珩心底泛起涩涩的酸疼,承认自己今日是被气狠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的母亲也好,父亲也罢,还有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包括我这个同床共枕的丈夫在内,这些人通通不在你眼里,你真正在乎的除了那个丫头,也就你外祖父而已,”
“你为了你外祖父可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是外嫁女,即便他真有祸事,我熙王府也能保你平安,你就没想过,为我作一丝停留吗?”
仿若有雨雾苍苍茫茫覆过周身,徐云栖似乎被人扔在旷野,无处可去,又似被他抵在墙角,无处可退,她茫然地看着他,眼底的泪花渐渐凝结成霜,她轻轻吐字,不带一丝温度,
“三爷,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在你心目中很重要似的。”
她语带嘲讽,“我们是圣旨赐婚,你是被迫娶的我,洞房之夜约法三章您忘了吗?你凭什么让我认为我于你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拉着你跟我共担生死。”
徐云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冷漠,是自当年那场大火起,被父母遗弃十五年来,辗转四海漂泊无依刻在骨子里的冷漠。
她终于褪去了那层柔弱的保护色,露出性格里的底色。
很好。
洞房之夜的约法三章狠狠鞭笞着裴沐珩的脑门,他心头的怒火被瞬间浇灭。
当初对她的冷落和淡漠,如今成了横亘在夫妻感情之间的鸿沟。当初那份识大体知进退,如今成了与她心意相通的绊脚石。
规矩是他定的,她一字不落遵守,现在他有什么理由反过来责备她。
裴沐珩终于尝到搬起石头砸脚的痛感,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对不起,云栖,过去是我不对,我无话可说,”裴沐珩先是痛快认错,旋即郑重道,“那今日我要告诉你,你行医也好,你外祖父惹祸也罢,皆与我夺嫡不相冲突。”
他承认,他从未想过为徐云栖放弃抱负,也永远不会,在他看来,有权有势,方能护住妻儿安虞,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担当。
等他坐在那个位置,朝堂便是他说了算,规矩便是由他来定。
他需在意一个臣子的眼光?
生杀予夺,皆由他手。
遇到难关,徐云栖第一个念头是独自解决不牵连别人。
而他不是。
“有问题,去解决,遇到难关,咱们跨过去,而不是想着一拍两散,云栖我能理解你的遭遇让你养成独来独往的性子,但身为丈夫我不能接受。”
到此刻,裴沐珩已全然冷静下来,他松开她双手,在罗汉床上坐下,手中捏着那封信,指尖轻轻敲打在小案,沉吟道,
“你外祖父一事已牵扯朝争,此事我不可能任由你横冲直闯,从今日起,我来接手,你等消息便可。”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徐云栖听了那番话,颇有些五内空空,沉默片刻,她抚了抚衣裙,慢慢挨着罗汉床坐下,这个时候外祖父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裴沐珩要接手,她不拦着他,
“你能帮我,我感激不尽,只是我与外祖父素来有暗语相通,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裴沐珩还是被她给气笑了,
“徐云栖,这是我分内之事,不是帮忙。”他纠正道,“你试着信任我,安安生生在府上等着。”
徐云栖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责备她把他当外人,这个时候与他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她抿着唇明智地不吭一声。
裴沐珩见她终于不再辩驳,抬手扯了扯领口,缓缓吁出一口气。
书房内顿时陷入寂静,外头雨声渐大,落在台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徐云栖怔忡了片刻,目光渐渐聚焦,这才察觉他桌案上堆着不少文书,想必他还有公务要忙,徐云栖不敢打搅,悄悄看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轻声道,
“三爷,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裴沐珩没有回她这茬,而是反问她,“你今日怎么想着来坦白?”
瞒了这般久,突然与他开诚布公,实在叫裴沐珩不太安心。
徐云栖心里咯噔了一下,轻轻瞥他一眼,这一眼便叫裴沐珩生出不妙之感,他立即坐正身子,眸光发紧,一副吃人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60章
指针滴滴答答指向亥时初刻,四下幽寂无声。
裴沐珩手扶在小案,双目蓄着寒芒阴沉盯着她,周身罩着一种紧绷的威势。
徐云栖本是为这事而来,因外祖父信笺一事被耽搁,自然也没打算瞒他,孩子的事还是开诚布公说明白的好。
“外祖父之案兹体事大,万一有了孩子恐回头叫你我为难,同房后,我便施针流了出去……今日你非要把脉,我实在不忍瞒你,故而决定据实已告。”
这话一出,无异于五雷轰顶。
裴沐珩只觉眼前闪过一阵黑线,仿佛有万千呱噪的乌鸦在脑门前盘旋,周身气血均往额尖窜。
明明最聪明不过的人,对着这一行话怎么都体会不出意思来。
她这是不想怀他的孩子?
他难以想象他这边欢欢喜喜与她恩爱缠绵,她转背就能无情地把他们的孩子给‘流’掉。
如果说方才章老爷子的事,他尚且能理解一二,避孕这桩已然是触及他的底线,他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
那一贯沉稳的神情濒临碎裂。
徐云栖说完这话,浓黑的鸦羽垂下,已不敢看他脸色。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对面那男人呼吸越来越沉,目光似刀子似的拼命往她面颊使,徐云栖有些顶不住了。
果不其然,他宽袖骤然一拂,罗汉床的小案均被他一掀而落,他惯用的紫砂器具悉数碰撞在地,发出尖脆的碎声,紧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罩过来,修长的手臂捏住她下颚迫着她看向他,
“徐云栖,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裴沐珩双目猩红,面色阴沉得拧出水来,
徐云栖望着这样的他,心底一片彷徨。
决定动身来书房时,委实没料到裴沐珩反应这么大,在她看来,以裴沐珩之心性即便生气也能坐下来好好谈,直到方才他说出那番话,又气成那样,让她迷迷糊糊觉着,他对她……对这份婚姻看得比她想象中要更重要。
徐云栖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恐他被气狠了,只得轻声解释,
“三爷,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这么做也是有缘故的,我们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一个孩子,孩子却没有权利选择父母……我们不能为一己之私,一时之快,枉顾孩子的安危。”
“即便不能给她最好的前程,却至少要予她一个安稳的家,外祖父的事危险,三爷夺嫡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我希望三爷能明白我这番心思……”
她不能让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裴沐珩眼风锐利地劈过来,眼底霁月风光褪尽,唯剩排山倒海的暗芒,
“如果我坚持同房,你待怎样?”
徐云栖也知这会儿不宜与他硬碰硬,便轻声与他商议,
“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好好养个孩子不好吗?”
裴沐珩冷笑,“你就没想过多信任我一些,将自己彻彻底底交给我,你要信我能保护好你和孩子。”
这话又将徐云栖本色给激出来,她视线静静与他交汇,舌尖在牙关抵了抵,语气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任何人。”
外祖父自来便拿母亲章氏做例子,教导她始终保持一份独立和清醒,不要沦陷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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