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珩恐许容看轻了徐云栖,又补充一句,
“她是荀阁老的嫡长女。”
这下许容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为难地望着徐云栖,“这这……”
徐云栖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病患,此刻我也只是你的大夫。”
这话像是在安抚许容,也像是说给裴沐珩听。裴沐珩能主动带她出京看诊,已是莫大的进步,不指望他一夜之间全盘接受。
不等许容反应便问,“伤在何处?”
许容指了指腰侧,“这儿被人捅了一刀。”
徐云栖颔首,她已发觉那一处绑带渗出血色,
到了看诊之时,病人的命最重要,她可顾不上裴沐珩。
“你躺好不动,我来看伤口。”
徐云栖拿着剪刀将那一处衣裳给剪开,露出一片白色绑带,又一一将之剪破清除干净,露出伤口本来的模样,伤口依旧泛红泛紫,俨然有化脓的迹象。
徐云栖仔细观察一阵,蹙眉道,“伤及腰肾,且伤口处理不好,以至迟迟不见愈合。”
立即换来许容的随侍打下手,先给许容以酒喂服麻沸散,至他昏昏入睡之际,便开始重新给他处理伤口,清除体内淤血。
裴沐珩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徐云栖一旦投入治病,便换了个人似的,浑身那股温软柔弱的气息悄然而退,整个人冷静异常,出手果断,一丝不苟,眉尖时而蹙起,时而展平,如细韧的剑鞘,锋芒毕露。
忍不住在想,方才若不是他阻止,她是不是就不介意,又或者她在外行医时已看过不少……
想起银杏的话,醋意猛然升腾,裴沐珩心底一片焦灼,转念一想,罢了罢了,他想计较好像也计较不来了。
万幸许容大腹便便,那一刀虽然伤了腰肾,却还不至于太深,重新把淤血放出,伤口清理干净,撒上一层生肌粉,再将伤口缝合好,便无碍了。
二人从入夜进入内衙,至亥时方结束,裴沐珩亲自给她递上手绢,徐云栖一面净手一面吩咐内侍,
“剪破的口子就这么敞着,无需绑缚纱带,余下那些药粉,早晚给擦一遍即可,不要碰水,屋子里冰镇也不能断。”
等许容醒来,面前只剩下裴沐珩,许容明显感觉腰间伤口处冰冰凉凉,舒适太多了,对着裴沐珩激动地涕泪交加,“多谢郡王郡王妃救命之恩……”
裴沐珩连忙拦住他,“切勿再动,以防伤口破开。”
可不能再劳累徐云栖。
许容躺着乖乖不动,随后裴沐珩问起盐场一事,有了救命之恩在,许容便毫无隐瞒,几乎是和盘托出了。
裴沐珩才知,国策定下来容易,想要实施落地便难如登天。
如此这一趟也算来对了。两淮盐场规模最大,扬州盐商数目也为海内第一,只要把国策在扬州推行下去,四境无忧。
接下来裴沐珩着手查案。
带着徐云栖在扬州城内“吃喝玩乐”三日,等朝廷文书抵达扬州时,他拿着圣旨进入臬司衙门审案。
案子审得意外顺利,很快查出那些流民并非真的流民,是有人乔装假扮,陪同审案的臬司衙门长官,拿着一带血的箭矢递给裴沐珩,
“郡王您瞧,这箭矢上有标志,像是水军衙门的鱼箭。”
裴沐珩脑子里轰了一下,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驻守在扬州的水军衙门归两江总督曲维真管辖,而就在对岸金陵城坐镇的曲维真,则是燕平一手提把出来的心腹,明面上也是秦王的人。
但曲维真此人性情沉静雍雅,数次力抗海寇,荡平海波,江南百姓称他为国之柱石,朝中甚至有“江南一日不可无曲维真”之美誉,很明显曲维真长期驻守江南,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而这个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秦王那头傻乎乎以为利用他给十二王叔添堵,殊不知秦王早已入了旁人毂中,利用此案拉曲维真下马,也间接使秦王得罪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再趁机安排上自己的人手,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妙计。
不愧是大晋第一神射手,箭无虚发。
姜还是老的辣。
裴沐珩兀自笑了一阵,抚了抚面前的供词,忽然疲惫地看着臬司衙门的官员,
“陈大人,本王初来乍到,颇有些水土不服,还请大人容我休息一日,明日再审。”
扬州知府衙门将裴沐珩安置在扬州行宫居住,裴沐珩回宫时,徐云栖正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进了门庭,看得出来徐云栖心情很不错。
“三爷,我方才从市集买了不少海药,您不知道,西洋人有些药处理伤口见效奇快,我和外祖父行至番禺时,曾遇见一西洋大夫,破腹取子这门本事便是从他学的。”
妻子眉宇间皆是飞扬的笑意,这次出行,裴沐珩在徐云栖身上看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神态,她果然不适合被束缚在后宅。
随圣旨后来的黄维屁颠屁颠上前接过徐云栖的包袱,领着夫妇二人进了隔壁的用膳厅。
徐云栖喝了一口漱口茶,见裴沐珩眉间尚有忧色,下意识便问,“三爷,可有烦心事?”
过去她从不这么问他,无论朝中是何情形,皆与她无关,今日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肯带她出门,不拘泥于世俗偏见准许她给人治病,与人谈及朝务也不避讳她,这份信任不知不觉让徐云栖在他面前少了几分防备。
这份防备并非刻意,而是她从小自大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裴沐珩回道,“查案遇到麻烦,查不下去了。”
能让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牵扯朝中高官,徐云栖便不再多问,恰在这时,黄维已带着人上菜,二人收了话头开始用膳。
饭后,徐云栖回到后宅洗漱换衣裳,裴沐珩来到书房。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下寻思。
燕平退后,曲维真已是秦王最后一张底牌,一旦曲维真下马,秦王将彻底失去夺嫡的资格,裴沐珩自然乐见其成,只是他总迈不过这个坎。
为什么?
曲维真不仅是秦王党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数百万生民的父母官,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来也将会是他的子民。
曲维真必须保下来。
如何在司礼监,十二叔,知府衙门及陛下几方之间斡旋平衡,是个难题。
裴沐珩细细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计划。
州府衙门的人大约是察觉出些许苗头,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长袖善舞的同知大人来请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难得来扬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请郡王去看个热闹。”
“哦,什么热闹?”裴沐珩笑问。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摇指,
“咱们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亲七十大寿,他呀,邀请了扬州城内所有同龄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摆在金水河的明玉阁,扬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还请郡王赏光。”
裴沐珩没有理由拒绝,“还请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换个衣裳出来。”
今日这宴席徐云栖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却还是希望妻子凑凑热闹,遂回到后院,邀请徐云栖出席,徐云栖过去也曾顽皮,伴着银杏大街小巷去看马戏,遂丢下手中制药的活计,换上小厮衣装,跟着裴沐珩出门。
一行人在午时初刻抵达金玉阁,金玉阁是座三层环形高楼,三层席面全部摆满,当中有两条楼梯直往二楼,楼间彩带飘飘,金碧辉煌,二楼正中处挂着一块牌匾,同知立在大门处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达扬州,当时州府衙门给他老人家建了这座金玉阁,陛下当场题字当场挂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楼是何人出资?”
裴沐珩望着这座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楼宇,摇头道,“本王不知。”
“扬州首富贾化莲。”
裴沐珩听到这个名字轻轻一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扬州,贾化莲散去半个家财打造龙舟殿宇供他巡游,沿途所见皆是一片康衢烟月,皇祖父感慨民间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今日这么大排场,看来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见识见识这扬州城的繁华。”
底下两楼已坐满了扬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头脸的人物,至最上一层,便是扬州官宦与名流。
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和黄维拾级而上,以扬州知府为首的官吏纷纷下跪磕头行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好一会儿,方落座。
裴沐珩芝兰玉树,轩然霞举,只消往那一坐,便吸引楼上楼下不少女眷引颈相望。
“我要瞧瞧京城里的郡王是什么模样?”
“能有十二殿下好看么?”
裴循曾陪皇帝南巡,也曾数次抵达扬州祭拜外祖,扬州城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至今仍有不少贵女将他视为意中人。
“这世间哪有人能比得过十二殿下?”
“嘿,不尽然,那日我爹爹坐堂,我假扮小厮进去瞧了一眼,这位昭明郡王闻名不如见面,简直是潘安在世呀。”
这话一落,勾起女眷席中一阵躁动。
与此同时,正席上已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扬州知府率领底下官员敬酒,裴沐珩均是以茶回应,自有些许胆大的官员表示不满,黄维却是拱袖解释道,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郡王自小喝不得酒,一喝酒便全身生疹子,此事陛下也晓得,别说旁人,便是他老人家也从不劝我家郡王的酒。”
没有谁大得过皇帝,自然便就此作罢。
席间无酒多么无趣,于是大家伙转背将火集中往黄维身上拱,等黄维醺醺欲醉,同知大人的目光飕飕瞥向徐云栖。
只见这名小内使嫩生生跪坐在裴沐珩身侧,模样也出奇俊俏,只顾着用膳,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在意,郡王怎么捎了这样的人物赴宴。
“这位公公,不如您陪在下喝一杯吧?”
裴沐珩闻言眉头一蹙,“何大人,她是从内廷来的,不胜酒力,何大人要喝酒,本王陪你喝一盏茶。”
徐云栖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裴沐珩大庭广众之下维护她一个小内监恐引人注目,出门在外,应酬也是寻常,她又不是没应酬过,于是很慨然地举起面前的酒盏,迎上去,
“在下陪你喝。”
裴沐珩吃惊地看着徐云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按了一下是阻止的意思。
徐云栖朝他嫣然一笑,“几杯酒而已。”云淡风轻的语气。
何同知见小内监如此气量,神色越发激动,“好,好,敢问公公姓甚名何,下官陪您喝。”
徐云栖抬杯施礼,脆声道,“在下姓徐。”
众人便左一句徐公公,右一句徐公公,簇拥在她周身,好不热情。
裴沐珩身边带着内侍并不奇怪,偏生他如此维护,又点名来自内廷,众人便以为徐云栖出自司礼监,要么是皇帝派来监视裴沐珩的,要么便是出京历练,不管怎么说,此人前途无量。
郡王这等人物高居庙堂,平日够不着,司礼监的爪牙遍布四境,谁也不敢得罪。
别说何同知,便是知府大人也起身敬酒。
裴沐珩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左右逢源,一杯杯黄酒下肚,面不改色。
瞧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明显不是头一回,裴沐珩半是无语,半是纳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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