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忧虑吧?”古老的面孔道。
“很忧虑吧?”三张面孔一齐开口,声音犹如实质,在空气中激起扭曲的涟漪。
“我看到了陛下的心。它在向我敞开。”美好的面孔语气柔和,盈满了慈爱:“我看到了陛下的忧虑、惶恐,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不知所措……陛下在忧虑什么呢?’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在对面看来的诗吧?不过真是绝妙好句啊——就算依仗着协约使国力强盛,可一旦丢失皇权,不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他人做嫁衣裳!多么悲哀,多么悲哀!”
那语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心弦最隐秘的角落拨响,引发最为诡秘、深险、难以示人的种种心念。林貌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心神再一次动荡,战栗莫可止息。
如果旁观者都有这样剧烈的反应,那身处局内的皇帝又该面临怎样的诱惑?现在实在不能让魔音再这么肆无忌惮的挑拨下去了,虽然李先生不知为何沉默不语,但大手子依旧决定冒险一试。
但天魔比他更快。枯瘦的脸霍然睁开双目,投下两道清澈晶莹的目光,笼罩左右。
“我有一句话,要问这位李先生。”祂道。
“记住。”丑恶的面孔随之开口:“不要想着遮掩,不要想着欺骗,凡人的任何伎俩,都不会在这里奏效。”
李先生似乎长长吐了口气,最终决心正面这可怕的局势。
“你问吧。”
“很好。”天魔道:“李先生,你——以及你所在的那个组织,是否对于所谓的’封建皇权‘,保有完全的反对态度?所谓恨之入骨,不除不快?”
李先生默然片刻:
“是的。”
剑光中抽气声此起彼伏,众人的脸色霍然而变。李靖立刻扶剑而起,将狸花猫陛下挡在了身后。
——显然,在频频接触到现代社会的资讯之后,只要稍有政治敏感度的人,都不会察觉不出另一个世界对绝对皇权的态度。但察觉出来是一回事,真正由李先生亲口承认,则是另一回事。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在当众承认之后,某条冷酷的界限已经横亘于众人之间,再难弥合了。
至尊绝不能容忍对皇权的觊觎,而组织亦不能改变它的原则。这是决不可缓和的矛盾,而今被三言两语挑破,血淋淋袒露于人前。
大概是为了表露忠君的心迹,李靖横眉冷目,似乎要开口质问昔日的盟友。但在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之前,李二陛下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以尾巴轻轻拍打李药师的小腿,似乎是劝他冷静。
眼见气氛在一瞬间降至了冰点。李先生却依旧镇静。他举头眺望被魔力召唤而来,如人类欲望般深不可测的乌黑云海,而后平和开口:
“回答了问题之后,我也想引用几句话,做一点简单的解释。”
天魔微笑:“请说。”
“第一句,是某位了不起的哲学家的名言。”李先生道:“他说’一切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我们信奉这个观念,也遵守这个观念。因此,上神适才的评价,其实有一点小小的失误。从政治上讲,我们并不厌恶’封建皇权‘,或者说,在客观的历史潮流前,仅仅浅薄的谈论喜爱与厌恶、做种种道德上的评判,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反对皇权,不是因为个人的喜恶,而是遵从社会的规律,完成历史的使命,仅此而已。”
天魔……天魔眨了眨眼,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之色。
祂虽然能窥探最为精深幽微的人心,却也不能在瞬息间洞察由专业知识所铸就的深厚壁垒……换句话说,祂实在是听不懂这一堆莫名其妙的哲学术语。
李先生道:“所以,我们遵守的是历史规律,而不是什么’必须推翻皇权‘的僵化规则。当皇权制度已经腐朽败坏,阻碍民族的进步,推倒它便是组织义不容辞的义务;但在时机没有成熟、生产力尚未发展的时候,仅仅为个人的狂想而盲目改变整个社会制度,将千万人作为理想的试验品,同样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枯瘦头颅的目光澄澈宁静,毫无动摇,意味着李先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这样的坦荡在天魔心中激起了罕见的不安。或许是担忧再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理论,祂主动出击了:
“换句话说,你们忍耐皇权,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对吧?”丑陋的头颅尖刻道:“只要时机成熟,你们还是会动手!”
“这一点我倒是不能否认。”李先生道:“而且,我们也会推进生产力发展,尽快使社会达到能够摆脱皇权的地步。这同样是组织应有的历史责任。”
李靖皱了皱眉,想要仗义执言,为君主反驳。但李先生随即开口,平平打断了他:
“所以,就要轮到我引用的第二句话了。从古以来的君王,又有谁能常保社稷?三代之后,即使兴隆如两汉,也不过四百余年江山。《尚书》中说:’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只有修持德行,才会得到天命的眷顾,长久庇佑她的子孙‘。”丑陋的头颅冷笑插话:“你要引用的,就是这样的陈词滥调吗?让皇帝忽视皇权近在咫尺的威胁,将希望寄托于天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