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本煞有介事的账本,当真便可靠么?
魏征小心道:“在下不明白地府的规矩,但总不会有什么疏漏罢?”
“这不会。”崔判官一口保证:“其余的鬼魂也就罢了,死于玄武门之变的魂魄是要日日点名的,怎么会有疏漏呢?这是一定可以放心的。”
魏征目光一凝,立刻察觉出了关窍:“为何武德九年的魂魄,看管便要这么严苛?”
崔判官呃了一声,眼神中登时有了仓皇,显然是心中有事,难以启齿。但魏征目光灼灼,注目不移,显见刨根究底,绝不松口;于是艰难思索少顷,还是决定解释一二——横竖魏征将要升任天曹,这些事体本也瞒他不得。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未雨绸缪而已。”他小声道:“玄成,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天下为家、唯我独尊的人物,到了地下该有多难处置!昔日武皇帝的旧事,你难道没有听说?”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生前称雄天下而叱咤一方的帝王,就是驾鹤西去而魂归幽冥,那份争权夺利的雄心也未必有所稍减。而诸位皇帝陵墓中丰富到无可计算的陪葬品,随葬皇陵的大小功臣、猛士名将,则无疑为地下的社稷争霸赛提供了广阔之至的表演舞台。从古而今,各色恩仇莫辨的至尊齐聚一堂,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便不难想见了。
对于地府鬼兵而言,依仗地主之利以主欺客,弹压寻常君主尚不算为难。但要应付某些声名赫赫、雄才大略,尤其随葬品又极为丰富的人物,那便实在是难顶得紧了。而武帝——大汉孝武皇帝,无疑便是其中最麻烦的刺头之一。
“武皇帝求仙数十年,到头来还是黄土一捧,付诸东流,心中郁愤,可想而知。“崔判官叹道:”所以数百年前,孝武皇帝便以克扣祭品为借口,率卫青、霍去病等部东行,要到泰山嵩里与阎君痛陈利害,讨取公道云云。地府何曾见过这个阵仗?那真是沸反盈天、幽冥大乱……哎,要不是判官们早做了准备,怕不是又要被烧一次阎罗殿!”
魏征道:“什么准备?”
“判官们先前为早死的卫太子预备了一个幽冥神使的位置,聘他在地下吃一口公家饭。”崔判官道:“等孝武皇帝入犯山东,他们便派出卫太子前去交涉,那效果才是立竿见影……据说武帝只远远望见卫太子一回,立刻便是言语不得,掩面而退;随后便下旨遣散卫、霍,自己溜达着回了茂陵,这几百年都很安分。”
说到此处,判官也不觉叹了口气。孝武皇帝虽然半途折返,但兵锋所指,仍然波及不小。以幽冥的工作效率,这些交战的遗迹到现在都还是清理的重点。崔判官曾为此忙碌多日,至今仍心有余悸。
“当然,自商、周以来,要小心提防的,也不只一个孝武皇帝。茂陵的兵卒自然难以应付,骊山的兵马却也不可小觑。似乎是秦朝二世而亡的缘故,秦始皇帝平日颇为消沉,轻易不会动怒;可一旦有所不满,也很难打发。所幸地府也是早有预料,提前将胡亥扣在手中,不许松脱。如此一来,只要祖龙稍有不满,他们便可以将胡亥派出去解释——那祖龙的愤怒就会立刻转移,乃至亲自出手,竭力毒打胡亥。在拼命痛打完胡亥之后,始皇帝的怒气多半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便好谈许多。”
防患未然,巧为布置。幽冥之神的法力未必天下无敌,但算计与布局却委实是无双无对,足以驾驭地下复杂到近乎不可理喻的局面。无论秦皇汉武是何等英雄风流人物,地府都有专门预备的特殊人物,在身份上堪称对千古一帝特攻宝具,足以将诸位高人压制得服服帖帖,至今掀不起风浪。单只这一份心力,便不是寻常可以企及。
虽然即将上任天曹,但魏征到底只是兼职,还没有见识过地府这微妙高深的手段。在崔判官如数家珍的为他详细解释之后,魏玄成都不由沉默了片刻:
“……好手段。”
“不敢当。”崔判官微笑:“都是先贤的功劳。”
功劳与否倒无甚所谓,但言外之意的暗示却是够明确了。既然秦皇汉武都逃不了被制约的命数,那当今皇帝自然也不能置身于事外,幻想着死后还能纵横捭阖什么的。再说了,这也是对诸位千古一帝的一视同仁,大家平起平坐,地府亦绝无偏袒之处。
“不必说这些客套话。”魏征冷冷道:“所以,你们为当今皇帝陛下准备的制约之法,又是什么呢?不会就是武德九年的死鬼吧?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用处。”
而今隐太子与齐王都是枯骨一堆,皇帝号两声抒发抒发兄弟感情倒也没什么所谓;但要真到了地下久别重逢,至尊要是不带着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等将他们的屎给打出来,那都算这两兄弟拉得太过干净。
指望着靠玄武门的死人牵制当今皇帝,那不是做梦么?
崔判官愣了一愣,一时倒不好回话。他武德五年便辞世入幽冥为官,还没有碰上太子与天策上将争权时那轰轰烈烈彼此势不两立的盛景,当然对玄武门之变不甚了了,不能与魏相公这位第一当事人媲美。
但崔判官略一踌躇,却又自信开口。
“无关紧要。”他道:“幽冥的高人们从来不会出错。只要是他们料定了的法子,就一定可以制约当今皇帝,绝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