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上古以来屡试不爽的手段,但偏偏今日却露了个大脸。强氧化剂杀伤的效率实在太强太快,甚至都没有给真菌留下一定点扩张的时间,更不用提制造什么了不得的“幻象”。而酒神无可奈何,也不能不依附在数十里外某位忠实信徒的身上,以最为低劣的附身神通来遥遥传递消息——堂堂神明竟然被迫与鄙贱的凡人共用一具躯壳,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
不过,屈辱是一回事;难以料理的麻烦又是另一回事。附身后神明的力量也要被本体所局限,但偏偏这位忠诚信徒又是个天天酗酒的漠北酒蒙子,除了狩猎骑射之外一窍不通的典型游牧莽汉。以这位莽汉那点可怜的、三天憋不出六个字的汉语词汇量,附身其上的酒神便立刻体会到了无可言喻的痛苦,类似于英语学渣在努力挤出大作文时的痛苦——祂倒是真心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解释”。
于是,费力思索许久,祂只能闷闷回答: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李先生笑了笑:“那上神现身,又有何见教呢?”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酒神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升替‘成功,我还可以献礼祝贺。”
李先生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稍微有点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不会阻止‘……上神的身段,原来这么灵活么?这倒真令我意想不到。”
他咂了咂嘴,顾盼四望,神色间高深莫测,似乎慧眼如炬,从酒神寥寥几句对答中窥视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他这心满意足、乃至于兴高采烈的表情实在是太显眼了,以至于林貌忍耐不住,偷偷拨了拨虎斑猫的猫毛。
猫咪被刺挠得一个哆嗦,才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现场还有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呢。
自得的猫猫喔了一声,不能不稍微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尽自己讲解的义务:
“这位上神所说的’升替‘,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仪式……林先生,你清楚殷商的日名体系么?”
林貌茫然眨眼,他倒是在某些考古杂志上瞥见过这个古怪的名词,但真要详论内情,还是只能虚心请教:“请讲。”
“不敢当。”虎斑猫慢吞吞开口,似乎还在回忆自己看过的培训资料:“现有的考古学认为,殷商宗教体系中有相当强烈的自然崇拜的迹象,并将太阳视为崇拜的顶点,天帝的化身。在商朝的文化中,太阳由十位’日神‘轮流主掌,祂们的姓名,就是后世流传数千年的天干十数,甲乙丙丁云云……”
他停了一停:
“当然,神话体系总要为现实政治服务。大概是为了借助神灵的威严,自殷商创始之初,每位统御天下的商王及商王后,就被视为是他们诞生之日的太阳神降临人世;他们的降生与死亡都被视为是天界与凡间、神灵与凡人沟通的重要时刻,后世祭祀之时,也会以相应太阳神的姓名来称呼这些与太阳神合一的先代君王,这就是’日名‘。”
“概而论之,如成汤又名大乙、高祖乙;纣王又名帝辛、纣辛;其’乙‘、’辛‘云云,就是他们的’日名‘——这是先王与太阳神合二为一的标志,区隔商王与凡俗的重要传统;殷商王权万世不易的神圣性,亦由此树立。——当然,既然已经提到了万世不易,那林先生应该能看出这套体系的bug了。”
林貌听得专心致志,此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王权是会动荡的!”
“不错,王权永远不会稳定。”李先生道:“殷商六百年天下,叛乱、宫变、篡权不知凡几,多得是小宗篡夺大宗,庶子凌逼嫡子的案例。人间的王位可以通过暴力来转移,但长久居于天上的稳定信仰,却不能为篡权提供必需的合法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升替的仪式应运而生。”
在人间刺王杀驾搞宫变是很容易的,但宫变成功之后,却会在祭祀上面临天大的麻烦——以殷商传统,商王的直系祖先都已升格为神,与崇高的太阳合二为一,朗照九州四方;在残暴篡权,谋杀原本的君主以后,罪行累累的继任者又该如何面对废王的先祖呢?
宗教总要为现实的政治服务。升替仪式的根本,便是满足篡位者最深层的期望——不但要在物质世界消灭反对者的生命,更要在精神世界抹去正统的残余;“升替”之后,与太阳融为一体的先王魂灵会被仪式强行剥离,驱逐出光辉的神界,沦为悲哀的孤魂野鬼;而篡位者的先祖将取而代之,拥有全新的“日名”。
“……所以。”林貌听了半日,在懵逼中期期艾艾的总结:“这大概算是神界的’夺权篡位‘?”
李先生缓缓点头,而大手子亦不由自主,微微抽了一口凉气。
当然,千余年前殷商神界的篡位夺权并不能吸引他的心神,真正令林貌心笙动摇的,却是那位“酒神”的提议——能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升替”二字,并且毫无掩饰的表达中立态度;也无怪乎李先生都要大感惊讶,称许祂一句“身段灵活”了。如此眼光毒辣、随风摇摆的做派,那在古神中简直是独树一帜,令人称奇。
要知道,被“升替”的那位日神,在名义上可是一切六天故气的首领呢——古神们卖起顶头上司,居然也如此爽快干脆么?
眼见林貌愕然沉默,李先生再次开口。不过,他并没有指正这位酒神对自己一行人的错误印象,而是平静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