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小小抽了口气,不觉又攥紧了他的小铲子。虽然大圣同样语焉不详,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足够充分了。能让美猴王都保持尊重的神明非同小可,起步也得有个帝君的段位;如果再考虑到“统御古神”的种种形容,这搞不好——搞不好是上古“帝”一流的角色。
  李先生道:“能否请尊使告知对手的名姓呢?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天狐缓缓摇头。
  “请恕我不能。”她低声道:“这位尊神并没有姓名,恐怕也不会记载于任何典籍之中;对祂的一切描述,都只能在星象的变动中推测。”
  林貌迷惑的眨了眨眼,不能不暴露自己的无知。他重复了使者再三强调的关键:“……星象?”
  天狐道:“以娘娘的口谕,似乎与北极星辰多年的偏转有关。”
  说到此处,她也稍稍迟疑了——娲皇宫统御三界,不是那些游戏人间举止古怪的隐士散仙,没有什么谜语人的爱好;既然主动遣侍女为凡人示警,就一定会将能够告知的信息交代清楚。但问题在于,为了解释所谓的“星象变动”,这一次警告中夹杂了大量艰涩而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从先商之时岁星、辰星的沿革铺陈阐述,夹叙夹议,引证丰富,洋洋洒洒将近千余字之多。
  这显然是青鸟们的手笔;这些侍奉娲皇笔墨的神鸟博古通今,顺手便为女帝陛下寥寥数字的口谕写下了长篇大论的注释。但同样的注释落到奉命传信的狐狸手中,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天书——如果李淳风、袁天罡在此,那大概花费一两个月仔细研读,还能有所斩获;但天狐们却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就算真要她开口解释,那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狐只能瞪大眼睛,绞尽脑汁的回忆那些“岁鼎”、“鸠火”,纯粹不知所云的名字。但出乎意料,一直盘坐在旁的虎斑猫忽然抬起了头。他轻轻啊了一声:
  “岁差?”
  林貌:“什么?”
  “岁差。”虎斑猫低声道:“北极点是一个圆心在黄极、周期约两万六千年的圆,随地球的进动而缓慢偏移。所以,星空中的星辰方位并不是固定的,它们遵循着一定的周期在变动……其中相对著名的,就是北极星的’岁差‘变化。”
  林貌颇为迷惑的张大了嘴,努力搞清这一串奇特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北极星是在——动的?”
  “如果以地球为参考系,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与警告又有什么关系?”林貌大惑不解:“星辰的变动难道还会影响神明不成?”
  “当然会有影响,而且是莫大的影响。”李先生道:“在玄学分野上,北辰乃帝星所居之地,所谓’帝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天然就有统御文武星宿的资格。设若北辰有所变动,整个神话体系都会随之动摇……”
  他停了一停,缓声解释:
  “公元前1000年,华夏文明刚刚有记录天文能力的时候,靠近北辰紫微垣的极星为小熊座β星,并于战国—西汉年间正居于北天极,即太史公所谓之’太一‘——与之相呼应的,便是由楚地滥觞,影响文明数百年的东皇太一信仰。
  “两汉以后数百年,太一星渐次离开北天极;正居于紫微垣中央的极星转为了鹿豹座32h——也即北极五、天枢星;而东皇太一的信仰亦随之消退。天枢星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微弱、暗淡的北极星,等视亮度甚至不能盖过紫微垣中的北斗诸星。上下失位,帝星的约束力降至最低,中原则进入到全无约束的信仰混乱时代。”
  “——当然,这个过程也只是暂时的。最迟到元末明初,小熊座α——即勾陈一——便将取代天枢的位置,成为新的北极星。不过,那就是后面的事情了。”
  似乎是不打算透露现代世界的消息,李先生吞下了最后几句解释。但他偏过头来,却看到了两张——不,三张——惊愕之至的脸。
  就连猴哥都从山顶的岩石后探出了头,呆呆看着他呢。
  如此沉默片刻,林貌喃喃开口: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呢?”
  “我有一个天文学硕士学位。”李先生平静道:“工作需要嘛,也没有办法。”
  “工作需要?”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
  “华夏玄学文化,一般认为起源于河图洛书。连《易经》也是对河图的诠释。河图说天,洛书论地,都是对星象地理的直观记述。”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言下之意已经相当明白了:不通天文,不知地理,连数学都学不明白,你还修个什么仙?
  这一招aoe的确效力强劲,不仅林貌低头不语,就连猴哥与天狐的脸上都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显然,作为修仙中名震四方的大行家,被一介凡人——凡猫——公然以玄学指指点点,那确实是莫大的难堪;但偏偏想来想去,又实在无力反驳,只能暗自诧异而已:一只平平无奇的虎斑猫咪,又是哪里来的这番见识呢?
  当然,这就是大圣等人以古度今,吃了大亏了——岁差及北极星变动的事实看似简单,但详细计算却要牵涉到行星的进动问题;而进动——尤其是长周期下行星的进动,则是人类力学史上存留数百年的著名难题,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由广义相对论解决……
  显然,修仙悟道对物理学并没有什么帮助;大圣那五百年的刑期也并未进修什么微积分。所以他们完全是可以在虎斑猫面前抬头挺胸,毫无愧怍的。谁又能比广义相对论更懂天文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