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下最为强大的君主,皇帝当然可以庇护小小的那烂陀寺,庇护而今娇贵的理论之花。但这种基于力量的庇护,又能持续多久?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说了算的了。”林貌并无掩饰,直接摊手:“法师是明白人,在下也不能欺诳法师——天下有不灭的王朝么?就是强盛如大唐,也难逃那一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秦汉尚且如此,何况乎如今?兴衰成败轮转,本就是世上的定数。”
他这样直白吐露,倒把法师听得微微一愣。就连在旁踱步的狸花猫咪,都忍不住抬头瞥他,神色略微不快——天下的确没有不亡的国家,成败也确有定数,但你当众议论大唐的覆灭,是不是也太无礼了些?!
“施主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还要劝导贫僧呢?”
“大师误会了。”林貌道:“兴衰成败轮转不定,可并不意味着选择没有意义。事实上,既然有此轮转,那便意味着衰亡的一定会复兴、分裂的一定能够弥合、枯朽的一定还能繁茂,无论华夏中原处于多么悲惨、恐怖、万劫不复的境地,都必然会有最光辉的人物为她力挽天倾,以鲜血与性命洗刷她的屈辱与悲哀……我以我血荐轩辕,数千年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同样是这片土地上的规律。”
“那么反之,而今庇护那烂陀寺的小小邦国,有这样牢不可破的规律么?它若遭遇了惨痛的覆灭、血腥的屠戮,又能否从亡国灭种的打击中再次苏醒,恢复旧有的光辉呢?——甚而言之,不要说一个小小的邦国,就是偌大天竺,又能从外敌的侵略与占领中恢复独立,乃至于保存自己的文明么?”
“大师,兴亡轮转,可是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啊。”大手子一字字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文明,可是连经历一次兴衰交替的资格都是没有的。转瞬即逝的灭亡,才是常态。”
兴亡当然是绝对的历史规则之一,但兴亡循环却不是。不是每一个民族,都有资格在历史的起伏中总结规律的。
不要忘记了,数千年洗刷之后,古老文明还能上桌说话的,那可真就是只有一根独苗苗了。
所以,如果真要呵护学术与文明的火种,还是依附于这样屡屡浴火重生的王国,才更为稳妥吧?
——要知道,数千年之后,能侥幸留存的释伽牟尼佛骨舍利,可也就只有大报恩寺那一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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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与西域诸国的安稳,很大程度上仰仗于中原的武力。在这一点上,赵宋为我们做了充分的证明。
不过,中原也的确是很好的学术庇护者(在武力及投送能力足够的情况下),中原正统王朝,最为严苛的办法,也不过是逼迫寺庙交税服役而已,基本是干不出杀人烧书、彻底灭绝文化这种没品的事情的……
第72章 开门
言语至此, 玄奘法师沉默了很久。他低头喃喃念诵经文,终于缓缓开口:
“施主想要贫僧做些什么?”
林貌目的达到,也不隐瞒, 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 双手奉于法师:
“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信件, 烦请法师转呈于天竺诸国的国王。”
眼见对面真能随意拿出皇帝御笔,玄奘神色亦微有惊异。他仔细端详这份由狸花猫陛下连夜赶写的文件,却并没有立刻伸手接过, 只是双掌合十:
“贫僧只是区区一介游方和尚,如何能取信于天竺诸位贵人呢?”
皇帝真要收服天竺各国,那自朝中派遣专业的使者折冲樽俎, 岂不更好?
林貌微微一笑:“大师难道不知,西域、天竺各国, 都推崇佛学?寻常使者未必晓得经论中的妙理, 还是要高僧出马,最为稳当。”
若以原本的历史,玄奘法师西行时孑然一人、略无依凭,尚且能广开方便之口,说得高昌国王钦心归附, 愿为兄弟;何况而今还有中原皇帝的御书为依仗?
“再说,大师也太过谦逊了。”林貌道:“大师当然是身无长物的行脚僧人, 但大唐的行脚僧人,又怎么能与寻常的和尚相比?待到大师抵达那烂陀寺时,恐怕天竺各国的国王正千盼万盼, 就等着有个大唐的和尚, 为他们疏通关节呢……”
他这句话也并非虚妄。纵观《西游记》原文, 如果其中涉及神魔妖怪的内容, 基本可以归纳为“唐僧与他神通广大的徒弟“;那么牵涉凡间的种种事务,也可以总结为“御弟与他战无不胜的大唐”——全书一百回十来个国家,除了有妖怪撑腰胆大包天的蠢货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国王敢对大唐御弟稍有不敬,真正是呼来喝去,有求必应,到哪里都是王宫绝对的上宾。
以书中猴哥的话说,他们师徒是“上国之使,不拜下国之君”,走到哪里从不委屈,向来与国主平起平坐,分庭抗礼,可谓赚足了牌面。
……不过,要是以出身地而论,猴哥应该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猴士罢?这么顺溜就转为大唐国籍,真没有什么问题么?
而今大唐对突厥的胜利已成定局,军威之下所向披靡,那赫赫威名会迅速沿着丝绸之路流布扩散,牵动万千。届时,不但西域的高昌、回鹘等心扉动摇,不可自制;就连天竺的小国,恐怕也要抱一抱李二陛下那粗壮之至的金大腿了。
——当然,若以原本的国力论,即使远方小国表示臣服,大唐也无力约束,不过稍稍羁縻而已;可一旦有了外力的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