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丰裕充沛,融贯中西文明的学术源泉,而今可是不好找了。
他慢慢道:“……不过,法师既然西行求经,所学必定渊深。在下有一个不解的典故,想要求教法师。”
法师双掌合一:“施主请说。”
“我听闻,龙树菩萨曾于天竺拉古摩揭陀国王舍城讲三品法严、甚深义谛,三界一切天、人、阿修罗,都来听法。但在说法之前,菩萨却入定许久,先是对舍利弗塔大笑三声,而后又大哭三声。在坐无不动容。请问大师,菩萨为何要有这样的举止?”
玄奘眉眼低垂:“王舍城舍利弗塔,正是后世修筑那烂陀寺的地方。”
林貌点一点头:“……原来如此,预见寺庙修成,佛学昌盛,当然要喜极而笑;那么请问,菩萨又因何而大哭?”
玄奘默然片刻,轻轻出声:
“诸行无常,如此而已。”
不错,诸行无常。即使繁盛璀璨如那烂陀寺,也必定迎来它命中的灭亡。数百年后突厥古尔王朝南侵天竺,那烂陀寺首当其冲,一切高僧圣贤苦思冥想的精妙玄理、一切熔铸中西方求学者心血的自然科学知识,整整数个世纪以来南亚文明难得辉煌的顶点,便从此湮灭无闻,只余断壁残垣了。
如此残暴而血腥的蹂·躏,本是弱小天竺邦国的常态;但盘踞于西域丝路的突厥人是怎么强盛到可以威胁中印度的……这件事要是细谈下去,恐怕就要有辱赵宋的颜面,所以亦只能抛开不想。
林貌缓缓道:“诸行无常,自然不错。盛衰兴亡,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法师既然心心念念,渴求此天竺圣地,难道就不为它的覆灭而痛心么?”
玄奘法师又非土石木偶,即使超脱了悟,又怎能不为这样惨烈的损失心痛呢?他思索少许:
“不知施主是什么意思?”
“在下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法师而已。”林貌道:“法师曾经称述先贤,而在下也恰好记得东晋道安和尚的教诲,所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如果不依从于强大而又壮盛、足以维护秩序的统治者,那么学术与法理就很难长久存在。”
“这句话实在难听,但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法师方才说’诸行无常‘,可那烂陀寺之所以归于无常,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错漏么?归根结底,还是天竺太过于弱小了吧?拥有那烂陀寺的脊多王朝、帕拉王朝,根本无法在强悍的军事竞争中战胜北方的野蛮人;他们之所以能在掠夺中幸存,维持着小小的学术繁荣,仰仗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外力。”
林貌停了一停,轻轻点出:“譬如现在,法师能安心到那烂陀寺求学,难道不正是因为中原的皇帝陛下,以军力有效遏制了突厥人么?”
如果中原抗击突厥不力,无法消灭或者牵制漠北的野蛮部族,那么等突厥人强盛壮大之后,他们会对丝路乃至天竺国家做些什么?
数百年后,赵宋终于以它丰富的实践经验,完满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代价就是数千里佛国的凋零灭亡,璀璨文明之火猝然熄灭,再也不能燃起。
等到汉人再次踏上西域,已经是八百年以后的光景了。
玄奘愈发沉默。他沉吟了很久,轻轻开口:“施主的指点,贫僧不太明白。”
“法师说笑了。在下从来直来直往,说话又有什么难懂的?”林貌道:“我的意思明白不过——既然要依附于强大的秩序,才能保存这学术星星之火;那么放眼此天下九州,最为强大、壮健、不可战胜的秩序,又在哪里?与其信赖夹缝中幸存的弱小国家,为何不将学说交托于更可靠的力量呢?”
“如果法师愿意从中说和,让那烂陀寺的法脉归于中原皇帝庇护之下,那么在下也愿稍尽绵薄之力,牵线搭桥。如此则两全其美,那烂陀寺的学说,便可仰仗圣天子的光辉,长久保存繁荣下去,岂不甚好?”
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台词,并未过于掩饰,而只是坦诚指出了历史事实。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静卧在侧的护法神兽狸花猫却立时站起,当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着巧舌如簧的铲屎官。
玄奘法师并未答话,神色间却颇有异样。他自小立志求经,于天竺的轶事颇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虚。天竺诸国,或许在辩论想象乃至交汇中西文化上别有所长,但武德却实在难以恭维。要知道,天竺北部环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为“兴都库什”——杀死天竺人的山脉。
这样的力量,能否长久保存娇贵而柔弱的学术之花,的确也是大大的疑问。
他轻声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将军力投射到那烂陀寺所在之处。”
“这就不必法师操心了。”林貌微笑:“在下可以为此作保。只要天竺诸国愿意归附,中华的天子就有绝对的力量,能完全保证他们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胁。”
玄奘法师微微动容。他曾亲眼见这位林施主与太子同行,又曾听闻朝中骤然而兴的新贵“林长史”,隐隐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发话,他对这保证倒也并没有什么怀疑。
只是,纵然有此保证,忧虑仍旧难以消除。
“施主说,要依附强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贫僧并不敢对此有异议。”玄奘低声道:“只是,法理的保存,毕竟是数百上千年,久久为功的事情。又有什么秩序,可以延续如此之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