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停,缓缓道:
  “朱贼被拷打数次,受刑不过,终于交代清楚。据他所说,百姓遭受掳掠后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的;若是平日安闲舒适、乐享太平,骤然遭受摧折,自然会竭力反抗,损失必然不小;但在所受的折磨超过一个限度之后,人性却会渐渐转为麻木不仁,漠然呆滞,即使面对最为惨酷的食人酷刑,也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力量了。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数千上万人,也不过只是麻木中待宰的羔羊而已。”
  抵抗与愤怒也是需要意志力的,而且消耗极为严重。在长期的磨折、拷打、欺辱下,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同样会耗损掉一切抵抗的心力,从而逐渐走向冷漠与呆板,沦为“两脚羊”一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人类群体性的习得性无助,由生理本能所提供的、最为无奈的精神屏障。
  这种恐怖而惊悚的体会,至为残酷的心理规律,大概也只有在杀人如麻的乱世中才能被“总结”出来。而绝不是含情脉脉、大体和平的现代社会所能想象的。在没有亲身体会这种麻木的震撼与扭曲之前,一切书本上的描述,都难免孱弱无力;即使以大手子的博文杂收,居然都意料不及。
  ……想来,当初的天策上将,也是被如此匪夷所思的怪异事实震惊,才一反常态,特意拷问朱粲,催逼实情的吧?
  陛下所言,只是寥寥数语,而林貌愣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显然,如果朱粲自恐怖行径中总结出的残暴“规律”并无差错,那么五行村颠沛流离而饱受挫折的村民,毫无疑问便符合了一切“麻木”的特性——隋末战乱千里流亡,流民们受到的苦楚太多也太深,乃至于心力耗竭,再无意志坚持人类的底线,终于将外力施加的折磨视为自然,而绝无反抗的能力了。于是逆来顺受因袭而为自然,终于形成了这一哄而散,软弱犹如羔羊的做派。
  他默了一默,终于低声开口: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
  “朕只是想提醒你。”猫猫淡淡道:“不要太想当然了。在乱世流离之中,仇恨与愤怒可是相当奢侈珍贵的情感呐。”
  他平静的下了结论:
  “……能在这种境地下保持仇恨心力的人,那多少也算个人物了。这样的人物,恐怕不是在如此小小村落,能轻易遇到的。”
  --------------------
  大手子的演技是一回事,长期折磨下(不管什么折磨),百姓还能不能拥有仇恨的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一点不明白的,可以参见鲁迅先生所刻骨铭心,永世不能遗忘的“国人的麻木”、“铁屋论”——被外敌欺辱是一回事,被外敌欺辱而连仇恨的心力都丧失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仇恨这种东西,是非常强大,也非常奢侈的情感。奢侈到大先生花了一辈子写文章,到死都念念不忘,要启发出一点由心而生的愤恨,从此转化为变革的动力。
  ps:这个观点来自于我看的某本历史书,书名忘了。但书中以谭嗣同的例子论证“愤恨精神的力量”,却极为精彩——谭嗣同先生其实是有机会走的,但有意没有走,原因就是自己“必须要流血“,只有他流下鲜血,才能将愤恨长久而坚固的传承下去,最终摧毁那个腐朽的庞然大物。
  他成功没有呢?他成功了。很少有人留意到,谭先生有位弟子名叫杨昌济,而杨昌济最为出名的学生,正是那个时代至为光辉灿烂的名字——所以你看,谭嗣同的死亡没有白费,他的愤恨也没有白费,在谭嗣同殉难之后的五十年,他流下的鲜血终于把整个旧世界一齐点燃了。
  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不过如此而已。
  第52章 动手
  陛下的预言毫无差错。尽管当众制造了如此残暴而血腥的事件, 但魔王并没有等来什么愤恨的声讨,不计代价的报复。他站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只等到偌大村庄里鸦雀无影, 种种人声喧哗渐次消失, 重新归为恐惧下绝对的寂静。
  ……一上午的热闹与欢庆仿佛只是幻影, 村子又恢复到了数月前战战兢兢,匍匐于妖魔脚下的模样。
  在这样静谧而恐怖的气氛中,林貌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妖魔与人类的战力差距当然是巨大的, 所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村民的怯懦。但无论如何,只要村民表现出反抗的意愿,大手子总能巧为安排, 设法为他们“布置”出一个以小击大以弱胜强,于侥幸中获取胜利的浪漫结局——为人类编织公理战胜邪恶、弱小战胜强大的神话, 难道不正该是网文写手的强项么?
  可惜, 就算他再愿意抬手放水为凡人编织梦想,总也要村民有那么一丁点反抗的实质行为,后续路线才好推进。而今宏伟而高尚的计划尚未崭露头角,便直截了当被现实卡在了第一步,大手子左右顾盼, 难免有些下不来台。
  等到月亮初升,孤寂的大魔王终于决定上一上强度。他以幻术扩大声量, 毫不迟疑的向寂寂无声的村民下达了指令——仅仅是两个幼儿的尸体还不能满足恶魔,为了惩戒村民的“妄行”,他要索取众人亲生的子女作为“食料”, 限定一日之内交齐。
  拴柱拴花毕竟是孤苦伶仃的外人, 大概还不能激发村庄的同仇敌忾;可一旦牵涉到自己的骨肉, 再软弱的人也该激发出勇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