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正因如此,昔日之太原公子才不由唏嘘:
“……要是大唐天下都能见到这样的光景,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貌不由微微一笑。现在这吃饱喝足乃至人人识字的境地,虽然已经是小农经济梦寐不得的桃花源,但本质也不过是现代生产力轻描淡写的一点余泽而已。只要有跨越时代的物质源源不断的输入,维持这样的生活并不为难。大唐只要与现代做好对接,三物年内不难达到同样的境界。
但生产中最为关键的要害,却并非这昙花一现的繁荣,而是撤去援助后造血的能力。
大手子目光逡巡数次,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大概是身为魔王的下属,身份非凡,拴柱与拴花并没有和同龄的幼童混在一起,反倒是站立在一群年轻的男女之前,正在指手画脚,挥舞几根皱巴巴的干草。从他们捧着的那几张亮油油的画片看,应该是跟着画册在辨认草药。
也真是难为他们,发下去几个月的画片,竟然还如此光洁如新,浑无褶皱。
林貌眯了眯眼,缓步走到那群男女之前,撤掉了身上的幻术。
拴柱拴花敏锐之至,立刻发现身后的不对,转身后大吃一惊,立刻俯身行礼,口称大王不迭。
肿胀扭曲的魔王点一点头,无视了拴柱与拴花身后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女。他只是凝视着兄妹俩黄黄的手指,语气冷漠:
“你手上是什么?”
拴柱与拴花下意识的感到了惊惶。不知怎么的,他们似乎从魔王的口气中察觉出了某种阴冷的恶意。
拴柱小声回答:
“……回大王的话,端午要到了,小的们便撒了些雄黄。”
五月初五端阳节,撒雄黄辟五毒本是风俗。往常村民饥寒交迫,也顾不得这样的小事;而今眼看着夏粮丰收,吃穿不成问题,大家在劳苦之余也动了心思,特意托人从远处的行商手上换来了雄黄、彩线,打算好好过一个端午。
但魔王惨白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他垂目凝视雄黄的痕迹,眼中闪过了毫无疑义,忌惮而痛恨的目光。
“雄黄?”魔王一字字道:“好,那便是尔等自家讨死,需怪不得老爷!”
话未说完,两条尖利而腥臭的肉质触手从妖魔的长袖中探出,顷刻间刺穿了兄妹两人的胸膛。
·
刹那间鲜血四溅,拴柱与拴花甚至都还未来及发出一声惊叫,小小的身躯便被触手接连贯穿,软软倒伏在地,血浆喷涌满地。而变生突然,浑无防备,一众青年男女居然都还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那带着粘液的扭曲触手扑到眼前,这些大梦初醒的少年们才放声嚎叫嘶吼,连滚带爬向远处奔去,一路上嚎哭尖叫,抽搐颤抖,其恐怖震撼,真是莫可比拟。
魔王默默站在原地,依旧挥舞着那一对扭曲肮脏黏液垂落的怪异触手,并未追捕狂奔的男女;他低头凝视地上血肉模糊的两具小小尸首,神色漠然而又平淡。
在以某恐怖片的著名姿态屹立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忽然皱了皱眉。
“……居然并没有恨意?”
齐天大圣密授的幻术是真正的丹道法门、仙家秘法。它发挥的效力,似乎不仅仅是制造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借由外敌心境与思维的缺憾,以法力所引发的认知之“虚相”,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若干种心,皆可洞悉。因此,当幻术施展之时,魔王的感知亦敏锐精妙,无所不察,乃至于能觉察出方圆数丈以内,一切有情众生最为微妙的情绪。
但正因为如此,恶魔才不自觉的生出迷惑。残暴的杀戮骤然发生之后,强烈而震撼的情绪随之爆发,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然而闭目细细分辨片刻,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结果——他能分辨出巨大的恐惧与惊骇,无以言说的畏怖与呆滞,却几乎翻找不出什么——仇恨?
……怎么会缺少仇恨呢?
林貌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如此呆立许久,背包中窸窸窣窣作响,猫猫陛下钻出了头来,左右张望。
“……那些村民似乎并没有什么预料中的反应呢。”
大手子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头去。
猫猫陛下不愿揭开忠臣的伤疤,只能悠悠叹一口气,保持了缄默。
从理论上来说,大手子那简单粗暴的计划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先以残暴的杀戮激发村民的愤怒,再以狂妄的威胁引爆村民同仇敌忾的团结;于是人类精诚合作,齐心协力,终于借助某些奇妙小法门的协助,竟尔一举战胜傲慢而狂暴的魔王,从此彰显人类理性与勇气的光辉——所谓人类的赞歌便是勇气的赞歌,如此压迫与反抗间起承转合的叙事结构,简直有一种宏大古典史诗的美感。
谁会不喜欢伟大而辉煌的人类史诗呢?所谓招不在老,管用就行;这样的叙事结构之所以反复上演,不正在于其历久弥新永不过时的真理性么?仰仗这样牢不可破的真理,所拟定的计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
猫猫等待片刻,只能摇头。
“朕昔日平王世充时,曾派偏师剿灭王世充部署,迦楼罗王朱粲;此人生性最恶,好吃小儿,每以人肉为军粮。朱贼屯军于汉水、淮水之时,曾经纵兵四处剽掠,将数州的百姓几乎吃尽;所行惨毒,莫可名状。这样的魔王,当然该千刀万剐;但在捕获处死之前,朕特意令人考掠朱粲,询问他一个问题——朱贼驻扎汉水之时,兵力不过数万,周遭百姓官吏,则少说也有数十万以上;以这样十人敌一人的差距,是怎么会毫无反抗,由他荼毒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