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往年好就够了?你不看看人家老张的地,那才是又密又旺,收成翻个两三倍也是够的!”
“老张家本来就是族老,要做表率的,只能老老实实按着大王的法子耕地……”
“所以人家收成才好!哪里像你,混吃等死,自以为是,肚子没有二两油,还敢跟大王嘴硬——”
听到门内吼声震天,林貌咂了咂嘴,飘然离开原地。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茂密旺盛的青苗更能振奋精神了。虽然家家户户仍有悔不当初的吵骂,但林貌站在路口,却能看见扛着锄头刀把的农夫们往来如梭,各个都是面上发光,大声谈笑,议论着村里村外闲淡无聊的种种琐事;再也没有一个月前那种人心惶惶、面带饥色的恐惧了。
大手子左右环顾,打量着男女老少那明显转好的气色,终于悠然叹气:
“恢复得比我想象中快很多呐。”
猫猫陛下从背包中探出头来,同样扫视四方。
“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它真心实意道。
“陛下过誉了。”林貌微微一笑:“只是拾人牙慧,抄袭前人的办法而已。如今侥幸没有出错,已经是我的运气啦……不过看起来,陛下托付我的差事,似乎也要办完了呢。”
他说这句话也是真诚的。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无论有多少资料、技术、前人经验的辅助,真要亲自上手负担起一村数百人的性命,那压力仍然是无可比拟。说难听些,李哲等出点什么篓子有扶贫办兜底,他要是出点什么篓子,那搞不好是真要闹出人命!
这样大的道德与精神压力,是区区大手子可以承担的吗?林貌是日思夜想,难以排遣,实在有不能言说的惶恐。而今侥幸平安走到现在,似乎还能顺顺利利交付使命,自然让他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等这一季麦子收完留种,彻底消弭痢疾的隐患,他也该启动计划最后的部分,引导着村民击溃魔王,真正走向自主了。
林貌还在畅想,猫猫却只简单唔了一声。
大手子又道:“当然,还是得与朝廷做好交接,才算稳妥。陛下能在半年内打通关中到西域的关隘,投放军力过来么?要是能做到,那应该可以在秋收前接手这个村子,一面是粮草充裕,不必救济;另一面秋高气爽,也方便运输各种物资设备。”
这是他与皇帝陛下早就商量稳妥的方案。以而今情况判断,仅仅依靠着圣上梦中往返来搬运技术,那效率实在是太低下了;最好还是以重兵打通五行村与长安的交通要道,才能成批量的运输货物,充分利用往来的通道。
不单单考虑到了物资运送,就连秋粮的问题都思虑周全了,大手子算是够体贴了吧,陛下?
狸花猫稍稍沉默,似乎是在计算用兵的时间。片刻后才低声开口:
“多谢先生。”
林貌终于听出不对了,他拽下背包,双手举到眼前,仔细盯着拉链中探出来的猫猫头:
“陛下不高兴吗?”
这就是附身于狸花猫的坏处了。圣上平日里大概总能平心静气克制情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猫猫躯壳的本能反应却不是意识能够左右的——即使皇帝已经竭力按捺心绪,那瘫下去的耳朵、耷拉着的长毛、萎靡的胡须,依然毫无意义的泄漏了心情。
看起来整只猫都很不开心呢,陛下。
狸花猫默然少许,但终究是掩盖不住反应,只能叹了口气。
“朕一直在想那猪刚鬣所说的话。”
林貌:……啊这。
……怎么说呢,要是换一个话题,他大概还能绞尽脑汁,安慰陛下一番。可二师兄的预言却真是绝大的杀器,塞得他作声不得。
二师兄当然是贪吃贪睡、欺软怕硬;但正因为欺软怕硬,所以绝不会费心费力为一只狸花猫编造什么谎言——他对猫猫陛下开口叙述的,都是绝对的实话;毫无遮掩、毫无避讳,最直接的真实。
真实总是最有杀伤力,也无怪乎陛下被刺激得言语不能,到现在都觉得破防。
他想了一想,只能勉强解释:
“事情都过去了,陛下也不必纠结……”
横竖太子与齐王早已在地府报道,太上皇也已经迁宫安度晚年了,玄武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狸花猫轻轻叹气。
“朕昔日的作为,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就是再来一次,也无可选择。”他缓缓道:“只是……只是那仙人说朕‘六亲不和’,却实在不能不让朕心生忧虑……先生可知,就在数日以前,因为天时不正,冷热交激,皇后的风疾突然发作了。”
林貌瞪大了眼睛。
毫无疑问,若仅仅以“六亲不和”揭穿陛下屠兄宰弟且为乐的往日,还不足以让圣上破防至此;真正最有杀伤力的,还是言辞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所谓“六亲不和”,难道仅仅局限于兄弟父母么?单就伦序而言,妻子、儿女、孙辈乃至曾孙辈,都可以算是这险恶预言笼罩中的一环呐。
而如今长孙皇后骤然发作的风疾,则无疑是给二师兄的占卜做了最有力的印证。再考虑到史书上皇后崩逝的病因,那皇帝所感受到的惶恐惊惧,也就不难预料了。
不过,长孙皇后的风疾,居然是这么早便有征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