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太多心了。”广成子道:“在下降落云头之前,倒的确曾袖占一课,略有所得。那不知名的小子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宝,算不怎么清他的来历;但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却实在是成算极小——这么说吧,这成算比当初大圣闹天宫后坐稳凌霄殿的可能都小……”
孙大圣:“…………”
骂猴专揭短,是吧?
而且,一个大罗天仙居然如此议论闹天宫,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些?!你对着钦犯开这种玩笑,玉帝知道么?
“……所以,那小子的臆想的确是毫无可能了?”
“在下并不清楚。”广成子淡淡道:“虽然算不出此人的心思,但从占卜之命理与推演之事理,的确都毫无可能。只是……”
他叹了口气:
“大圣想必知道,在下曾扶保武王伐商。”
孙猴子点头:“这是定鼎大功,天下谁人不知。”
“大圣太过誉了。”广成子道:“实际上,当初仙人们虽应姜子牙之请,出山应此杀劫,心中却实无半分成算。彼时姬周既小且弱,国力不如殷商之半,称为‘小邑周’;彼时的殷商则不但富强壮盛,还常年把持着人祭的秘密——殷商先王向天神献祭过不计其数的人牲,最得上天宠爱,甚至自称‘天邑商’,是天帝的国度。”
“人祭是极为复杂高妙的仪式,除了殷商王系外没有邦国可以掌握,因此谁也不能与商人争夺天帝的荫蔽。更不用说姬周王子旦大发狂论,竟要废除人祭、更革礼制。这不是要得罪所有喜爱人牲的神灵吗?”
“国力不如,也不得神灵的庇佑。无论仙人们如何推演事理命理,似乎都与如今一般,必定是大败亏输的结果。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时的巫师占卜了三次,三次都是大凶,没有转圜的可能。”
广成子如此娓娓道来,反将孙大圣的好奇勾了上来。他对商周之战基本一无所知,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不耻下问:
“这巫师倒的确有几分本事。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姜子牙便冲了出来,一脚踢翻占卜用的蓍草龟壳,大骂巫师,说这些死物怎么能知道吉凶?于是武王立刻整队出兵,直击殷都,一战而克之,遂定天下。而自此以后,人祭也便绝灭无闻了。”
孙悟空呆了一呆。他倒不是不知道此战的结局,但听广成子如此详细的解释了困难,原本还以为要有什么天大的转折,才能侥幸获胜;却不料过程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真有措手不及的怪异。
“……等等。”孙悟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天帝喜欢人牲?既然姬周都要废除人祭了,那他没有出手帮助商王?”
说到此处,他不觉心中嘀咕——孙大圣虽然胆大妄为大闹天宫,但实则对玉帝本人的品行没有什么意见,在天庭中也未从听过天帝喜好人牲的劲爆新闻。
可广成子似乎也实在没有必要欺瞒自己,消息彼此冲突,难免令人困惑。
“彼时的天帝当然出手过。”广成子微笑道:“本来凡间的战争似乎不应该波及上界,但有时候也难以避免……”
“再说了,昊天上帝当然至高无上,但大圣,你不会真以为天命便无所更易吧?”
在周公旦以前,上帝残暴而凶狠,动辄作祸降旱,索取人牲、女子,以及美酒;在周旦公以后,昊天上帝则温和而慈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喜爱的唯有光辉的德行与仁政。这样巨大而猛烈的反差,到底从何而来啊?
闹个天宫算什么,妄议尊神又算什么?懂不懂真正犯上作乱、逆天而为的含金量啊,大圣?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向外圆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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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心情复杂的孙悟空幽幽开口:
“——所以,真人是要效法当年周伐商的成例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人力之至,真可以挽回天意?”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揣测的了。”广成子直接回答:“说实话,当初商周之战,与其说是谋定后动,不如说是赌博,实际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今日那小子所牵扯的‘变数’,成功的可能其实也微乎其微,大抵只是另一场赌博。”
“那真人为何还要招惹是非?”
“因为我依然赌轩辕氏的子孙会赢,仅此而已。”
轻描淡写说完,广成子屈指一点,孙悟空面前的巨石立刻裂开,涌出了汩汩的泉水。清澈透底、甘香泠冽,莫可比拟。
这正是灵山极乐池中之“八功德水”,清净香洁,味如甘露,不知被广成子以何等神通摄来。此物最能消乏解疲,增长法力,正是干渴饥苦时的恩物。
广成子道:“假冒大圣形容,实属无奈。此区区小物,聊作赔罪。下次我往十洲饮宴,再为大圣带些碧藕火枣来。”
齐天大圣默不作声,眼见广成子腾云欲起,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你盗用老孙的名头试探人也便罢了,偏偏还答允那小子教授法术。将来他若上门问起,岂非坏了老孙声名?”
广成子愣了一愣:
“……若他真找来,大圣只需实言相告即可,我自然会教他三清玄法……”
“打住,打住!”孙大圣一叠声打断:“你这老官说话便不醒事!人家就是巴巴来讨教,那也是看着咱老孙神通广大,才一心向学,怎么你就偏偏要从中截胡?这不是诳语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