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风说:“我不是柳生。我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岂是他一个没妈的东西可比的。”
土圭垚微笑着,欣慰地道:“这都无关紧要。我爱她,敬她,有些事情我不会去做。你却选择成为凡人,去掠夺她的权柄,将‘柳林之印’带到世间。啊……终于,复仇的火焰将席卷这个世界,向仇敌、向历史、向阶级、向所有人事物乃至空虚的仇恨都有了发泄的渠道。自【昆】创世以来,她极力压制的、从未有过的、所谓真正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并且,人类再无回头之日!”
柳扶风矜持了一会儿,厚着脸皮道:
“若有二人,起初和平共处,有一日各自得了一把神兵便想方设法要杀了对方,那是谁的错?是刀、是给刀的人?是他们一开始就恨着彼此啊。这可不是我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你的问题。姐姐,我们都没有错啊,我只是一个发明家,姐姐也是好心帮忙,是世人要自相残杀。释放战争之恶魔的不是你我,是所有的人类,而人类是没有办法记住不利于自己的历史的。所以嘛,战争的阴云将与人类的存在共生,成为所谓的文明背上的疮疤,随着生命的延续腐烂,与其缠绵直至灭亡。”
他撑着脸颊,接着说:
“这地上的人生来就不会感恩,感谢自己拟定的目标只是为了逃避回报让自己产生劣等感的恩人。但他们又不是野兽,反而会惧怕、敬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人皇从不是神,也无意如此,是人将母亲塑造成了神,又将其塑造为假想敌用以抬高自身的价值,粉饰自己的尊严;人杀死自己制造的神之概念之后,将人这一概念当作神来崇拜,并比真正的宗教更狂热残酷地捍卫这个概念,为此不惜阉割人的灵魂。【昆】从零开始创造这个世界,原本是为了从根源抹除这种罪恶。可惜柳生是她最不孝的孩子,罔顾她的理想,为了复仇到处煽风点火,将人类的彼此奴役压迫推到顶点。”
“所以你后悔了,受不了了,把烂摊子丢给我了?”土圭垚收敛笑意,“你倒是死得痛快,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那哪是什么好事啊。辛苦姐姐啦!”柳扶风安慰道,“柳生也做了计划的,没想到江山代有才人出,被抢了风头……也没想到张天齐那么废物,打完谢林就废了,几颗钉子都克服不了,真够男人的。”
“也是我没管好森和焱。”土圭垚道,“意识聚合为一,我们的目标得以明确,行为变得明晰,然而视角也趋于狭隘,观点趋向偏激。她们为了两个凡人,我是为了【昆】;我们都在沦为凡人,而你和谢林最是没用。”
“唉,所以我不是柳生了嘛。我妈可和人皇陛下不同,报仇雪恨是她的人生主题。”柳扶风认真地道,“我妈呢,心胸很宽广的,因为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不留后患。我这么干,她可欣慰了。我越是干坏事,越是有种天人合一的感悟。原本逆天而行,现在则是顺势而为,特别开心。”
“你现在很开心吗?”土圭垚脸上那只巨大的独眼像一颗即将熄灭的太阳注视他,“柳生自认为没有这个资格。”
柳扶风诚恳的表情有点崩溃了,拱手道:“姐姐,我真的不是柳生。”
“你的三魂七魄一点没变,若是如此还能算是抛却过往再世为人,世间就没有仇恨和报复这种事了。”
“仇恨和报复本来就是自己图个痛快,改变不了既定事实么,对方什么情况本就不重要。”柳扶风叹道,“你看,我妈那一口气顺了,就不当我是柳生。”
土圭垚微微一笑,突然多了几分人性,说不上好坏。
她曼声道:“无妨。我找你来,也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的,只是建木的大道之能,以实现去往旧天庭的空间跳跃。待水带回【玉树临风】,我便复你旧躯,融吾等道身。”
柳扶风抓抓脸,笑道:“那给我个机会留下意识……唉,那也不行。柳生发誓只转生一次,各位姐姐弄死我我就只能真的去死了。”
他叹道:“柳生天生地养,所以可以为了自己想要的目标去死;我这条命还欠着我妈呢。就算要送出大道,也要我妈同意才行么。”
“柳苏安此人报复心太重,双方没有合作的可能。”土圭垚道,“不愿屈居人下,不愿服从规则,为了力量不惜一切,因为只要差一分就会被他人踩在脚下。曾经【昆】以此成道,开天后却自觉杀孽过重,化道护卫此方世界。人皇之名本就是暴君之名,她倒也配得上这个名号。但是,我是旧朝的臣民。这天地,这五行,这世间的一切,我都不能容忍半分对母亲的背叛和侮辱。”
柳扶风热泪盈眶:“可是,新朝的皇帝,是我的母亲啊!”
他忽然念头通达,感动无比,又明悟了一种遥远的凄凉。现在,他才明白人皇宫那些终于有了全心全意庇护自己的国度的女人对【昆】这个心的母亲的渴望与狂热,明白她们最后一战的愤怒和绝望。那不是为了维护一座宫殿、一个国度,而是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尊严和幸福死战。而柳生,只是想将同样的痛苦施加于所有人,并不明白这份痛苦从何而来。
一千年过去了,柳生依旧像一个失去了心爱玩伴的顽童一样野蛮地撒泼打滚,要将这个世界破坏成旧天庭同样的贫瘠的废墟,让人们无数次重蹈覆辙征战不休。谢林,却是在试图恢复【昆】所创造的文明盛景的道路上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