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谢林原本的性格,是该拍着胸脯满口保证然后真的去做到的。可经过终灵七剑一事,无数青年俊杰或间接或直接丧命于柳生之手,他隐隐约约已经对自己生出了怀疑,此时此刻,“柳生”更是占据了四方桌的一角,躬身为他添茶,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轻声道:
“你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宋阳秋见他面露迟疑,不由凝重了起来:“怎么了吗,谢林?——谢盟主?”
与他相熟之人基本都直呼其名,宋阳秋也在其中。谢林回过神来,向他举杯:“没事,就是想到今天又要应付那么多没半句真话的家伙,觉得闹心嘛。茅山剑派是联盟的一份子,你们宋家更是付出了很多,不管你出没出事,我谢林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的是宋阳秋的师长徒弟和一双儿女尽皆战死的事。他也不说客套话,安慰宋阳秋寿数这种东西说不准,我们找点天材地宝续续什么的,因为他知道宋阳秋这样的人腆着脸来找他照拂后事,一定是方法用尽也算准了,此时此刻需要的只是他的一句保证。
谢林将杯中好茶一饮而尽,宋阳秋的神色却越发凝重了。他道:
“谢林。……方才,你杯中茶水已经干了。”
谢林面露茫然,与一旁支着胳膊撑着脸颊的柳生对上了目光。
他顿了顿,伸出手,好一会儿才摸到了真正的茶壶。
宋阳秋和“柳生”同时开口,前者担忧后者轻柔,他们说:
“还是我来吧。”
谢林露齿一笑,道:“好吧。最近练功出了点岔子,烦请宋掌门不要告知旁人。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可以保证。”
他不是那种强要面子的人,宋阳秋知道,也相信他,却还是为他倒了茶。他往后躺进竹椅中,惬意地道:“好天气,好景色,好茶!真不想去舞雩台。”
宋阳秋笑着摇了摇头,像对着一个任性的小辈。
宋阳秋是个仪表堂堂面貌端正的中年人,茅山学社的道服也整洁无比,只是一眼看去,已经能看出明显的死气。或许是受他影响,这棵梧桐树也提前黄了叶子,金黄、橙橘、火红的叶子时不时地飘下来,还有一片落在了谢林眼睛上。
“柳生”揭开那片叶子,细软的黑发拂过他的面颊,让他忍不住柔软地笑了笑。“柳生”的手遮住他的眼睛,俯下身亲吻他。
过了一会儿,宋阳秋无奈地起身,揭开盖住他眼睛的梧桐叶,苦笑道:“盟主大人,可别是想直接睡过了时辰啊。”
谢林一跃而起,抓起“噬嗑”挂在背上,飞快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笑道:“没有没有,真的睡着了,休息休息。这不有宋掌门在吗,你靠谱我安心。希望茅山剑派今后也能多出几个你这样的。”
“借您吉言。”
两人互相一拱手,谢林吹了声口哨,一只毕方尖叫着挤开竞争对手们冲到弱水山巅,他跳上鸟背走了。
宋阳秋并没有去换上庆典的服装,只是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看快要落尽黄叶的梧桐树,最后在树下盘膝而坐,一口灵光黯淡的长剑横放于前。
他的坐化就在今日。
谢林乘上毕方后,“柳生”又出现了。他拔出“噬嗑”,观赏它黑玉般的剑刃,像工匠打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你怎么不御剑呀?我更喜欢那样。”
谢林抱着手臂,挑眉道:“你把我推下去怎么办?要是‘噬嗑’更听你的话,我岂不是年纪轻轻就要跟你殉情,好不划算。”
柳生吃吃笑了起来,丢开了黑剑,揽住他的后背,好像要跟他在鸟背上起舞:
“盟主大人好不要脸,分明和我同一日前后化形为人,算上那之前的日子,年纪比我还大上不少,什么叫年纪轻轻呀。”
“我忘了呀。”谢林揽住他的腰,摩挲了两下,好奇道,“我们是什么东西化的形,怎么没人检测出来?”
“万一我是骗你的呢?”柳生道,“我骗过你很多次,你怎么还信呀?”
“你又不是柳生。你是我的一部分呀。”谢林道,“不过即便是柳生对我说这话,我也会相信。因为你不会拿这事开玩笑。”
“太自信不是好事,盟主大人。”柳生低低地道。
“我知道啊。”谢林漫不经心地带着他转了一圈,“但谁叫我还没在别人身上吃过瘪呢。行行好,告诉我吧,柳阁主,阎罗王,让我死个明白。”
柳生笑意盈盈:“你应该知道的呀,难道各宗的藏经阁也对此只字不提?曾经那么多人受你恩惠,只因为她们是女人、是孩子、是老人、是不值一提的弱者,而你是人皇宫的守卫,就把你从历史中抹去,真是太过分啦。”
谢林看着他:“是这样么?你恨我是因为我背叛了人皇宫么?可你从没有告诉过我。要是你早点说开——”
柳生打断了他:“‘噬嗑’是我在天听阁时给你打的剑。天听阁里大概还有一点记载,他们对文书的管理是很严格的,决不允许篡改,而你为我杀了那么多人,可谓举足轻重。”
谢林忽然恍然大悟:“是因为那时候我背叛了你?你像这样,抱着我,从背后给了我一刀。”
“正是如此!”柳生后退一步,脱掉长衫丢在风中,拉开衣襟给他看胸前的伤口,咯咯笑着,“我太生气了,一把刀把你捅穿,不小心连自己都刺伤了!却忘了我们已经成了人,比之森林树木更容易受到各种各样的伤害,结果我也在养伤的时候被手下的狗暗算,赶出了天听阁,真是狼狈啊!别说信任,把要紧的事交给男人总是没有好下场,你我本该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偏偏屈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