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璋看着他。他只是微笑着,一双黑眼睛像浸润了水雾的水墨画,如春风细雨,温养众生。
“如今王朝内忧外患,我虽是女子,却也知轻重缓急。”
“错啦,错啦。内忧外患从不是你的错,不如说,正是那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母亲、姐妹和女儿的王朝,才会落得内忧外患的地步!”
李璋觉得好笑了:“不是九龙书院教我们残酷地对待我们自己的吗?柳先生要颠覆书院道统吗?”
“只要公主殿下需要。”
“那为什么是我?”李璋肃然道,“幼时我初来乍到,你为护我而连杀三人,天谴症至今未愈,如今又说出这些话来。我自认不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女子,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柳生答道,“女子无权入九龙书院求学,接受教化的公主是例外。数百年来,你是唯一一位拒绝‘雷霆大帝’而只想要‘雷霆’的公主。你有这样的愿望,那么你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女子。你想要雷霆,那么你就有权得到雷霆!”
“你想要什么?”李璋的声音在风中飘摇,“若是因为那些祭酒司业的欺侮于你我,你大可以找我的兄弟们。‘玉娘’生养众多,每一个都继承父皇伟力,你要成事,选他们比选我轻松得多。”
柳生答道:“正如陛下因你是女子而厌弃你,我也因他们是男子而厌弃他们。”
夔峰背后传来巨大的轰鸣,飞沙走石簌簌而下,二人脚下的地面都轻微震动。
李璋只是与柳生对视。过了许久,她转过身,朝滩涂上的人影走去,一边缓缓地道:
“我们从来没有决定战争的权力,却每一次都被迫共同承担战争的恶果。既然人类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战争,那么,不如由我自己来主导战争,我早有如此觉悟。可在战争中出人头地是修者留给凡人的特权,而我若选择作为凡人立下战功,我的弟兄们只要出一个奴才就能轻易地除掉我。”
“你是一个‘神眷者’,天道选中之人。”柳生跟在她身后,“公主殿下知晓凡间律法,庶民无权动用私刑,官府却可以判决死刑,官兵有权将罪人斩首。而刽子手不仅无罪,还从官府处领取报酬。‘神眷者’就是天道的官府和官兵,只要你不欺凌弱小,只杀当杀之人,十大真天和我们脚下的土地都会庇佑你。只要你夺取皇权,天下拜服,那么天也不会惩罚你,这就是李家王朝屹立千年不倒的缘由。”
“我们都是‘神眷者’。”李璋看着地上的废人,“思泰……?”
德宗不只有一个女儿六个儿子,只是最有出息的是那七人。李思泰是德宗的第十二个儿子,如今将将十六。
“被上天选中的不是堯王朝的皇帝,是玉横啊!”柳生说了这句话,悲伤地望着东方的卞城,“你们都是玉横的孩子,她是那么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你们能继承修为而不损伤自己父母的修为,不是因为天赐李皇以权柄,而是因为玉横拼尽自己的一切保护你们。你和你的父皇有同一个母亲,你的父皇也与先帝从同一个身体里诞生,太宗背叛了她啊!”
“我是侍女的女儿。”
“你是玉横唯一的女儿!”
李璋在皇兄身边站定。
“每一个皇帝都踩着血与火登基,王座之下是万民骸骨,王座自身就是血缘至亲。”柳生神情温柔哀伤,语气严酷无比,“从现在起,他们是你的父亲与兄弟,也是你一生最大的仇敌。从这个小的开始,以当今陛下告终;成德玄隐天与句容华阳天的宗派皆是你的磨刀石,这场战争要么助你登上皇位,要么将整个堯王朝送入黄泉!”
李璋抽出柳生递来的宝剑,单手握住剑柄,剑尖一点寒芒向下。
“我为我的母亲复仇。”李璋沉声道,“天也要助我,而无权罚我。若是从天降下惩罚,那便是天错了,我当教天翻地覆,向我认罪!”
她猛地将剑刃刺入皇兄心脏,给了他最后一击。风声呜咽,许久,她面色如常,以衣袖擦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
柳生抬起手来,似是要摸摸她的脑袋以示鼓励,又立即放下了,转而施展法术焚烧了李思泰的尸身。火光映在李璋冷漠的面孔上,她面上的茫然褪去,铁与火一般的神色消去了她美貌的最后一分瑕疵。
“这是我最后能教导你的知识。”柳生也看着那丛火焰,“‘天谴症’是一个谎言。强者杀弱者有罪,弱者自相残杀也有罪,因为他们没有创造生命以弥补生灵缺口的能力。无论是开天境、炼虚境还是种子境的大能,他们都是因创生之力而能行杀伐,正如拔起一朵花而栽上自己喜欢的,并不夺取花园主人的什么。这个谎言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九龙书院的教化、堯王朝千百年来的习俗:昆是不会因为杀几个人而惩罚她的女儿的,表现在女子身上的‘天谴症’本质上只是羞耻与恐惧罢了。你生来有权力做任何事,天从未对你设限,只有你的父亲畏惧你。”
“……我明白了。”李璋微微扬起下巴,轻声道,“我们该走了。”
就在这时,柳生脸色剧变,倏地拔剑回身,左手护住李璋,厉声喝道:“出来!”
高大野蛮的芦苇丛中滚出一个湿漉漉的黑衣青年。那人俊美鲜活的面孔上残留着孩童般的天真愚蠢,呸呸吐了两口水,举起双手,诚恳地道:“我是玉清宗的谢林,刚刚跟太清宗的张天齐他们在那边那个,切磋,他人模狗样的下手还挺狠,你看我伤口还在呢……我干脆在水里睡了一会儿让他们狗咬狗去。总之无意打扰!不过要是能帮忙指下路就好了,这位仁兄,你知道句容天在哪个方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