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虽然此前便早就有了交集,但其实,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二人促膝入座后,赵鞅则是率先开口言道:
“子明先生贤名广播,鞅早就想与先生相见,奈何却是一直无缘。今日能与先生相见,实乃幸会。只不过,邀先生以此等方式见面,不免是有些委屈了先生!”
李然闻言不由的一笑。
“赵上军言重了。话说上回于洛邑之内,确是李然失礼在先。彼时李然只因心情不佳,却将赵上军给拒之门外,如今回想起来,李然亦是万分惭愧。后又听得他人所言,原来李然的这条性命之所以能够苟活至今,亦是因为得了大人的恩惠!李然在此,谢过赵上军。”
李然说罢,便又是一个拱手作揖,以示谢意。而赵鞅闻言,却是摆手道:
“先生不必如此,此前鞅入得洛邑后,之所以想见先生,鞅可不是去邀功的。而是希望先生能来我晋国,助鞅一臂之力!”
“先祖父在世之时,就时常与鞅提及子明先生,要鞅日后若得机会,一定要请得子明先生。说鞅只知武事,不善谋略,而子明先生乃谋略绝伦之人,故而我赵氏若欲重振,就非得子明先生不可。”
李然知道,赵鞅此时口中的先祖父,不是别人,正是赵氏的一代中兴之主赵武赵文子,李然此前在楚灵王的虢地盟会上大放异彩,故而赵武才会对他是美誉有加。
然而,李然闻声却是不由长叹一声,并是摇了摇头道:
“赵上军谬赞了,李然实是愧不敢当。李然数次出仕,最终却大都是不尽如人意。甚至是连自家性命都险些不保,然如今不过是一丧家之犬,不值得赵上军如此重视呐!”
赵鞅听罢,却依旧是满不在乎的回道:
“唉!先生此言差矣,鞅虽不才,却也知姜太公昔日不为纣王所用,年七十有二才得遇明主文王。而百里奚在虞国亦是碌碌无为,却被秦穆公以五张羊皮换得,以致西秦大治,遂霸西戎!既如此,先生又何必过于在意这一时之得失呢?”
“更何况,鞅也不懂得其他,只知先祖父确是有识人之能的。先祖父在世之时,便要鞅务必请来二人辅佐,一人便是董狐之后,董安于。而另一人,便是先生您呐。如今鞅既已得董安于从旁辅佐,唯缺先生。”
“鞅虽不才,若先生不弃,鞅请求与先生一起共谋大事!”
李然闻之,不由大惊。
李然所惊讶的,并非是他居然会得赵鞅如此重视。
毕竟,面对像赵鞅如今这般的招揽,李然早就已经是姜子牙打妖怪,见怪不怪了。
他所惊讶的,乃是他的祖父赵武赵文子的容人之量!
因为他很清楚,当年的董狐,也就是董安于的先祖,可就是那个曾秉笔直书“赵盾弑其君”的史官!
而就是因为董狐的那一笔彪炳于史册的“赵盾弑其君”,这一家族污点,却是为日后他们赵氏一族的“下宫之难”直接埋下了伏笔!
那为什么要说这赵武赵文子是真有容人之量呢?
因为,要说他们的这一场“下宫之难”,他们赵氏可谓是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全族险些直接被灭。
只独独留得一个独苗,也就是后来的赵武。
赵武,也就是赵盾之孙。而当他日后再次面对自家的仇敌董家之时,当他们赵氏后来在他手上得以再度振兴之后,他所想到的,并非是清算董家。恰恰相反,却是让其子嗣辅佐于自家。
而这种“选贤任能不避其仇”的容人之量,或许也正是赵武为何能凭一己之力而振兴赵氏的原因吧。
只不过,令赵鞅没想到的是,当李然面对他如此诚意的相邀,李然的内心却并未是生出一丝的波澜。
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在他辅佐了楚灵王和王子朝这两个混球后,尤其是当其父亲李耳,与他说得那些“无为”的大道理后,其实此刻的李然也已是萌生了退意。
“请恕然难以从命!然此番前来晋国,只是想奉鲁侯归国。待此事一了,然便会和妻女就此隐退,不再过问世事。天下纷争,届时也将与然没有丝毫的关系。赵上军,我们还是先说说鲁侯的事情吧!”
赵鞅闻言,不由一怔,其失望之色可谓一望而知。
“先生……当真不再考虑一二?”
李然坚定的说道:
“赵上军诚心相邀,但李然已无意于天下纷争,恕在下不能从命……”
赵鞅长长叹了口气。
“这真的是太可惜了,先生如此大才,却竟会萌生退意。哎……委实可惜了,不知这天下间的纷争,得到何时才是个头呢?”
“李然能力有限,实是力所不逮,赵上军,我们还是说说鲁侯归国之事吧!”
赵鞅见李然一再要将话题拉回鲁侯之事上,显然是表明其心意已决,而赵鞅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他也只得是言归正传,稍稍是整顿了一番思路后,便是与李然言道:
“其实,先生还未来晋国之前,董安于此前便已是让鞅就鲁国之事旁敲侧击的询问于寡君,而鞅如今也已知寡君之意。待得明日,鞅便会带先生一同觐见寡君,你我二人届时一起倡议此事,寡君自当会允下此事。到那时,即便是范鞅,也将难以阻挡此事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觐见晋侯
李然得闻赵鞅竟这般胸有成竹,高兴之余,却不免也有些担心。
“却不知晋侯究竟是有何把握能够力排众议,促成此事呢?”
赵鞅听问正欲作答,此时,他们所在的房屋,其内室的门却是突然“咯吱”一声被推了开来。
李然不由朝那屋内看去,却见董安于竟是直接走了出来,并是颇为笃定的言道:
“呵呵,倒也无它,只是如今寡君新立,范氏又岂敢太过造次?我晋国素来便是天下之伯主,替他国主持公道,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这一点,又岂是那范鞅能招架得住的?只需寡君于朝堂之上将鲁侯之事就此敲定下来,不待他范鞅反应过来,届时木已成舟,鲁侯直接归国,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李然一边听着,一边再是定睛一看。但见那董安于的衣服上竟是沾满了白灰。
原来,此间屋内竟还有一条内道,乃是直通赵府的。而董安于就是又通过这一条通路而来到此处。
董安于抖擞了一番身上的泥灰,然后便是上前与李然又是一番作揖。
“原来是阏于先生。”
(阏于:董安于,字阏于)
而李然一边还礼,却还是不无担忧的回道:
“只是范鞅此人亦是老谋深算,难道当真不会对此有所防备?”
只听董安于又是言道:
“呵呵,实不相瞒,其实关于此事,安于早在子明先生来晋国之前便已是有所筹谋了。而家主其实也是一直在等着子明先生来我晋国游说,所以才迁延至今。毕竟,此事若家主直接与寡君去说,有范鞅在那从中作梗,此事必然不成。而如今有子明先生一起,便是大不一样的了。”
原来,自赵鞅和董安于上次拜见李然而不得,他二人回到了晋国后,董安于却也一直在寻找机会。所以,他就格外关注李然的动向。
当他得知李然去了郓邑,而且还带上了自己的私兵,便已是猜出了李然的下一步动作必是访问晋国。
于是,董安于便开始策划劝说当时还身为太子的晋侯午。
在董安于的授意下,赵鞅对晋侯午亦是多次言及此事,并言说此事若成,便足可替太子立下一番君威,也好让范鞅等一众卿族日后也不敢太过藐视于自己。
而年轻的晋侯午本就有着重振公室的雄心,所以也是一拍即合,自然就记下了此事。
至于,董安于究竟是如何猜出李然会来晋国求援的?
其实这也不难
毕竟,世人皆知如今的鲁侯已是走投无路,也唯有前来游说晋国,才有那么一丝希望。
而鲁侯所派来的无名使者又大都会被范鞅的手下给直接截住遣返。
很显然,李然如今的这一个洛邑太史的名头,是鲁侯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了。
既如此,李然他会不来吗?
显然不会
李然闻得此言,也是不由觉得董安于这个人,虽是年纪也不大,却也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一把好手。且其人目光深远,确是颇有韬略。
也难怪赵文子当年,竟会这般在意此人。
于是,李然也不再多言,直接是欣然答应了下来。
临别之际,赵鞅又是朝着李然是深鞠一躬:
“子明先生,待鲁侯归国之后,先生当真不考虑助鞅一臂之力?”
李然还礼道:
“在下心意已决,恕在下实难从命!”
赵鞅又颇为失望的叹息一声,随后待李然是穿戴了好衣帽,二人也就此别过。赵鞅与董安于乃是又从暗道而去,而李然则是从屋内出来后,就看到了子路竟在不远处候着。
随后,子路又一路护送李然是回到了驿馆,孔丘见到他们回来,便急忙将他们迎入屋内问道:
“情况如何?”
“已经定下了,赵上军明日便会带我入宫面见晋侯。按照他们的说辞,其实晋侯早就想要插手此事了,只是苦于之前没有合适的契机。而明日,待我当着文武公卿的面言及此事,晋侯便会当场下得诏令!”
李然将情况详细的和孔丘说明,孔丘闻言,不禁是松了口气。
要说此事竟会这般峰回路转,孔丘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若真是如此,鲁侯归国可就有望啦!”
“嗯,待明日入宫后,我自会见机行事,尽量促成此事!”
孔丘亦是满脸的喜悦之色,他这些年,其实也一直都在为鲁侯一事而奔波,此刻终于是让他见到了一丝曙光。
……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是直接停在驿馆门口,原来是赵鞅派来的。
李然当场会意,只他一人坐上马车,便是到了宫门之外,却见赵鞅已经等他多时了。
又是在宫正的带引下,李然终于是来到了偏殿。
范鞅列席于殿内,又见李然到来,眼睛不由自主的是眯了一下。
昨日他和李然的那一场当众辩论,虽然他算是占了主动,但此刻再见到李然,而且还是由赵鞅领来的,他这心中多少也是犯起些嘀咕。
不多久,晋侯午上朝。只见晋侯午身着素服,与众大臣是先行一个见礼,然后众卿家又是一个还礼,这才分列坐下。
只因此时先君还未安葬,就如同当年太子野一样,太子虽算得新君,但依旧还不是以国君的衣饰示人。
众人行得君臣之礼,一番繁琐的礼节过后,但见范鞅正欲出列,只见赵鞅却是抢在范鞅的前面,出列道:
“禀君上,臣有事要报!”
晋侯午见得赵鞅,便是心照不宣的就着他那略显稚嫩的嗓音言道:
“哦?有何要事?赵卿还请明言。”
“诺!”
“只因鲁侯如今出奔在外,受困于郓邑。鲁国乃与我晋国同为姬姓之邦,又如何能够对此事置若罔闻呢?更何况,我晋国既身为伯主之国,若对此事置之不理,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晋国再无昔日的伯主之实?”
“此前,只因王畿之内有王子朝为乱,故而耽搁了这些时日,现如今君上既已继得君位,便合该将此事提上议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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