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这是眼下最为合适,也最为正当的理由。
毕竟天下诸侯,说到底还都是周的臣子。而世人所意会的,那粗显的周礼,在世人看来,依旧是维系这天下有序运行的基本法则。
那么理所当然的,他身为前洛邑守藏室史,坚守“周礼治天下”的信条,在外人看来便是他的职守。
而此言一出,王子围的脸色却立刻由晴转阴,瞬时便沉了下来。
显然,李然这话可谓是触碰到他的逆鳞了。因为楚国人,最讲不通的,也最吃亏的,就是所谓的周礼!
第一百七十章 治乱之道
要说楚国人最厉害的,莫过于他们的根性当中,最是不服周礼的。而他们最吃亏的地方,也同样是在于不通周礼。
之前便讲过,楚国先祖不过是周王室所分封的一个子爵,若是按照礼法,他们连与其他诸侯国的国君坐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又何以称霸天下?
所以,当李然谈及周礼,并以礼制典章来刻意回避王子围的招揽。那王子围心中的不忿自然是溢于言表。
在楚国人面前说什么都可以,但最忌讳的,就是万万不能跟他们谈及周礼。
礼乐分封之制,对他们的伤害实在太深了。
而且,楚人又是第一个大范围的取缔了分封制,进而施行郡县制的(此言非虚,书友可自行查阅)。所以,跟他们讲周人的典章礼法,那无异于是在揭他们的老底。
“哼!李子明!你若是不愿做我楚国的官,大可明言,何必在这张嘴闭嘴的大谈什么周礼治世?”
“我楚,蛮夷也!当年遵了周礼又如何?当年寡先君还不是被周王室给差遣了去看守篝火?若遵周礼,我雄楚又岂能有今日之荣?”
“周礼?呵呵,在本令尹看来,不过就是天大的笑话!”
说得也是,若当真是遵照周礼来,那他王子围日后还该如何篡权夺位?又该如何名正言顺的成为下一任楚王?
要他楚人遵从周礼,那已是痴人说梦。更何况是他王子围?要他放弃篡位之举?怎么可能?!
“令尹息怒。”
“然之所言,皆为古制。自文王分封,天下大势皆出于此。而王道所及,既为太平之治。”
“李然既是曾任洛邑守藏室史之职,肩负传承周礼之责,又岂敢忘本?”
李然并没有让步,并且明确表态,传承周礼就是他的本职。
换言之,让他去楚国任职,便等同于要让他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这种有损清誉之事,之于李然,叫他又如何能够答应?
“这么说……子明当真无意我楚?”
王子围耐着性子,十分郑重的又问了一遍。
只见李然依旧是摇了摇头:
“令尹好意,然心领了。但实难从命。”
“而今,然既已为郑国行人,便万不能行此悖逆之事。如若不然,必为天下人所不耻,必为后世史笔所讽。更何况,若李然当真是如此的反复之人,想必,即便是令尹,这心中也多少会有存疑吧?”
李然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能想到别人已经想到的,也能想到别人未曾想到的。
他最后这句话,其实便是在提醒王子围:我李然说到底也不是楚人,如果真跟你去了,你当真能放心得下?毕竟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啊。
“哼!”
“李子明此言差矣!”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伍举,忽的是站了出来。
只见其面色阴冷,带着丝丝不忿,眼角还残留着一抹狠意。
“要说这乱世之中,良禽应择木而栖,唯有才能者可居其位!我们令尹大人这是见你李子明才学广博,意以上卿之位许之,又何来要你背国卖主?治乱天下,又岂能在乎门户之见?若依你所言,非楚人不能尽楚事?那试问‘楚才晋用’又该如何说呢?”
“昔日晋国内乱,公子重耳流亡于外,齐国内乱,管仲奔鲁,你又可曾见过他们怀有异心而谋害旧主?难不成为趋祸乱而避难,便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那后来管仲归齐,齐国大兴。重耳归晋,晋霸中原,此间种种又该如何评书?”
“若非……在尔眼中,寡君是无有人主之相?而致你不肯归服?”
伍举言罢,目光如炬,神色一时冷峻。
对于李然刚才所言,他之所以这么大反应,其实也是因为当年他伍举也曾有过叛楚归晋之嫌疑的,若非当年蔡公子归生向时任楚国令尹的屈建劝谏说情,只怕他此时早已是成了晋国的大夫了。
而他说这话的目的,其实也就是在告诉王子围,对于他国人才,不但要用,而且还应该要加以重用,如此方能彰显楚国大国之气象,为日后称霸天下打下一个坚实的人才基础。
当然,这话里话外,也是透着一股讽刺意味的。讽刺李然只知追求个人清誉,而不知天下时势变幻。一昧的固执保守,而不知天命所在。
王子围在一旁听着,自是十分的受用。
他当然知道李然口舌之利,也自知论口才,自己绝不是李然的对手,但伍举的这一番话也算是将李然给怼了回去。虽说怼得有些牵强,但好歹也是一种说法。
于是,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李然,等候着李然的答复。
而此时的李然,脸上却是笑意渐起,眉宇间泛着淡淡的不以为意。
“重耳流亡,归国而兴,管仲奔鲁,归齐而霸,这些人可都是赫赫有名的世间奇人啊,然何德何能?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再者,晋文公之于晋,管仲之余齐,便似然之于郑,难道令尹不担心有朝一日然叛楚归郑,使郑成为楚之劲敌么?伍大夫所言,用意虽好,不过还是尚有不足啊。乱世之治,乃当以‘仁义’为先,才人多寡绝非首要也。”
“李然虽非君子,但亦知食君之俸,奉君之事,又岂能因令尹一番招揽便随令尹而去?倘如当真如此,然又岂非小人?既为小人,又岂能事令尹左右?如此,难道不是玷污了令尹清誉?”
有些事,站在不同的角度解读,便有着不一样的道理。
李然的这一番话,可是实实在在的打了伍举一个响亮的耳光。
乱世当中,若无仁义,才学便只是足以伤人的利刃,而非造福于民的重器。
这一点,李然明白,伍举也明白,此间唯一不太明白的,恐怕便只有王子围了。
而王子围虽是不知“仁义”为何物,但是他也能够明白李然最后所说的这句话:
对于反复无常的小人,论谁都会鄙夷的。而王子围若执意一味地招降纳叛,别人又会如何评论于他?
如此一想,李然说的也算是有理有据,令人无从反驳。
知道跟李然说不通,也辩不过,伍举也只能是干瞪着眼,狠狠的瞧着李然,却是无可奈何。
王子围自然也深知今日是无力说服李然了,也深感李然的口舌之利确实是异于常人,当即只得是苦叹一声,在那摆手摇头。
“好吧,呵呵,子明终是高义啊……难怪此番援助叔孙豹,也是这般的用命。”
这话虽是恭维,但也是讽刺。
毕竟李然也曾在鲁国任客卿,对鲁国之事干涉甚深,而今却又在郑国任行人,还在此间大言炎炎,岂非自食其言?
可是,他却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见得在此地将李然给绑回去吧?
于是,他又独自是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营帐之外,又转过身望向李然。
“今日之言,围必定始终铭记于心,若有朝一日你我再相见,还请子明也莫要忘怀。”
王子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心中一下子却又是宽慰了不少,脸上也逐渐露出些许笑容。
李然也不明所以,只急忙起身躬身一揖。
他知道,王子围终究要走出那一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罕虎问政
李然不愿意前往楚国,其实不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他已经和祭乐成婚,那便算是半个郑国人,要让他抛家舍业的前去楚国,作为一个脑子里装着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后世之人,他做不到。
二则,是因为他对王子围此人也可谓已是洞悉甚深。
他知道,一旦王子围走出那一步,日后必将不得好死。
所谓元亨利贞,关键就在于这个“元”上。所谓的“元”,就是发端。一件事,如果其“发端”是不正的,那么又怎么会“亨通”?不能“亨通”又何来的“利”?
所以,要跟着这样的人干事业,这风险也未免是太高了些。李然向来最是求稳的,怎么会犯这种糊涂呢?
不过,在经历了此番虢地之会后,他倒是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乱世之中,若无绝对的实力,仅凭一张嘴,还是难以立足的。
……
在返回郑国的路上,李然与罕虎乃是同乘一辆车。
此次李然在虢地之会上,明面上并没有什么上佳的表现,可是在私底下,李然却拉近了郑国与晋国的关系,而且,还替郑国可谓是狠狠的捞了一把政治资源。
私底下,谁不知道是郑国李然的仗义执言,才逼使楚令尹王子围最终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而这,也自然就成为了罕虎对李然极为重视的原因。
他知道,只要李然肯为郑国效力,再加上子产的贤能,他郑国日后必有中兴之时!
而让李然此番与自己同乘一舆,实际上也是为了表达他对李然的重视程度。
从虢地出发,不出十日便抵达了郑国境内。
而此番返回郑邑,一路之上,垦荒庶民随处可见,山野田间,尽是辛苦劳作之人。
为了安全起见,罕虎决议车队还是另辟蹊径,绕开了大路。也由此碰巧,居然是经过了一处新建起来的村落。
罕虎见状,也颇为兴致盎然,意欲下车巡视,那李然自是要陪同一旁的。
而村邑内的农夫们,又何曾见过从郑邑来的贵人?得闻乃是郑国的一把手亲至,纷纷垂泪而拜,感激涕零之色溢于言表。
罕虎又询问起乡民们的生计,巡视农田土地,得见全国上下耕种热情高涨,一时也是颇为高兴。
他知道,这都是子产的功绩。
子产的新政随着时间的推移,成效已经逐渐显现,若能长此以往的发展下去,郑国上下必定会粮秣溢仓,富余天下。
而这一路上,只闻得这些乡间野民的口中,把原先痛恨子产的歌谣,虽是同样的韵律,却是把歌词直接给改了: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群众的目光是雪亮的,子产新政,对于庶民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更不是郑国内部那些权贵,通过三言两语的谣言便能改变的。
见得国内新政已是初有成效,罕虎也是欣慰不已。
再度出发后,罕虎便于车舆之上,问政于李然。
“而今我郑国之内,新政斐然,子明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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