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羊舌肸与子产,李然也准备是一同离开之际,晋侯却是立马叫住了他们三人。
其余众卿闻声,也皆是回头来一看究竟。但又不知其所以然的他们,又如何能知道晋侯留下他们三人究竟是为何?所以,也不过就逗留张望了片刻,便都径直散去了。
一旁的韩起亦是看了羊舌肸一眼,微微点头,像是示意着什么。
待得众人尽皆离开,晋侯这才站起身来,迥然目光望向殿外灿烂的夏日景色,殿内气氛一时显得有些诡异。
“君上,司马侯所言,亦甚是有理。此番虢地之会,我晋当以明德自处,以静待来日。”
羊舌肸对自己这个师傅,那是一向的尊重,从今日便可看得出来。
所以,此番见得晋侯如此的闷闷不乐,当即就猜到,肯定是因其恩师女叔齐的一番谏言所导致的。
“哎,寡人所忧心的,乃是我晋虽有明德之心,可那蛮楚却未必肯就此领情呐。倘若因此次我晋国示弱,那蛮子反而日后更加得寸进尺,岂不糟糕?”
“况且,虢乃我晋之门户,王子围在虢地盟会,天下诸侯日后又将如何看待我晋国?楚国此番得志于我晋,恐怕来日天下是再无宁日啊。”
晋侯一番沉默,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息道。
他虽贵为晋国的国君,可这件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今日就连韩起也未曾就此事发表一二,可想而知他的处境是有多么的艰难。
这也难怪,毕竟,如果晋国当真是与楚国交恶了,那到时候你晋侯是爽了,可到时候真正出人出力的,不还是下面的这三军六卿?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如今的晋国,真的已是无人肯挑头干的了。
耍耍威风的事情,韩起还马马虎虎可以干上一票。毕竟对他而言也不算亏。但要真的跟楚国人开干?先不说韩起有没有这能力,即便是韩起自己,恐怕也是一万个不乐意的。
“君上,下臣有罪,今日皆我等外臣之过也。”
这时,子产忽的朝着晋侯拜了下来。
“若非臣坚持反对参与会盟,今日朝议当不至如此,此事皆为侨之过也。”
蓄意搅扰他国的国策,原本以子产的品行,他那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然而今日之事,若非他一早与羊舌肸商议,只怕也不会令晋侯今日得了如此的难堪,失了一国之君的体面。
子产主动担责,也足见其胸襟。
而李然闻声也是躬身,并是惭愧道:
“司马大人确是老成忠义,卑职也无以反驳,此亦卑职之过也。”
女叔齐到底有多大本事,李然并不知道。
所以他未曾用其他的词汇来形容,不过从今日女叔齐的一番见解来看,“老成忠义”四个字,女叔齐是绝对能够担得起的。
“嗨,你们也不必自责,女侯所言也皆是极为在理的,此事本就无关乎是非对错,寡人又岂能不解其意呢?”
“当然,你二人所请,也绝非是心怀不轨,寡人又岂能怪罪你们呢?”
“都快起吧。”
晋侯话音落下,微微抬手,示意两人起身。
“哎,只不过我晋国历经六世而盛,称霸中原上百年,而如今,传到了寡人手中,却还要去看一个蛮夷的脸色……哎,寡人当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晋侯转过了头去,竟是一时掩面,形色憔悴。
作为一个也曾是心怀抱负的君主,晋国在他的手中走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他虽然也有责任,但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
“君上何出此言!”
“不过是小小蛮夷而已,又焉敢媲于我晋?还请君上莫要妄自菲薄,待来日,我强晋必有复兴之时!”
羊舌肸此时亦不忍见得晋侯如此自悲自怨,但也只得是铿锵言词,寓以振奋君心。
一旁子产闻声,亦是附和道:
“王子围僭越礼制,楚国日后必生祸乱。此番虢之盟会,不如就权且是让他嚣张一回,待日后他自食其果,天下诸侯必复归于晋!”
对于这一点,李然在一旁也很是赞同。
他虽未曾开口,但他通过种种的迹象,都不难得出,这楚国距离内乱的日子其实也已经不远了。所以,晋侯此时忧心忡忡,倒也真是大可不必。
“对了,子明啊,吾师也曾通晓古史典籍,年逾古稀却是愈老弥坚,如此才有了今日的一番高论。你也还年轻,万勿因为今日之挫而心生气馁啊。”
羊舌肸也很是聪明,急忙就此是转移了话题,既然虢地之会的事已经定了下来,再去深思已毫无作用,还不如着眼于眼下。
他故意提及李然,给李然说话的机会,一方面是为了转移话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醒李然,记得之前的约定,借机规劝晋侯。
说着,他给李然使了个眼神。
李然顿时会意,当即又朝着晋侯言道:
“君上日理万机,此事既定,便无须再添忧劳。天下大事,不胜其烦,若君上每件事都如此的操劳,这又如何使得?”
“还请君上且放宽心,虢之盟会虽已成定局。但届时会盟之上,却也并非是无有转机。只需我等稳妥处置,料他楚王子围也不敢是太过造次。”
李然心领神会,他从来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人,当然更不会因一时挫败便气馁。
所以,只微微调整了一番心境,便是平复了过来。非但如此,还立时说出了一番用以宽慰晋侯的话来。
“唉,诸卿所言,寡人又如何不明?”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等也只能是静观其变了。”
晋侯再度一声叹息,便是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羊舌肸又再度躬身请言道:
“君上,臣听闻郑邑前不久于大闹疠疾之时,李然曾亲自行走于郑邑各个医馆之中,亲施医术以救人无数。想必其医术也是颇有造诣。既然今日李然有幸来此,何不如让他为君上诊上一脉?”
“君上操劳国事,身体日渐沉重,如此下去可是不妥啊。”
要想劝谏晋侯节制女色,那自然需要一个适当的借口,给晋侯看病的这个借口就是相当的不错。
李然心领神会,也是当即伏身叩首,并且是出声道:
“卑职拙技,如有冒犯,还请君上恕罪。”
李然这话一出,即便晋侯不想,但也是不得不卖李然这个面子了。
所以,晋侯闻声,当即是感慨道:
“好吧,诊上一诊倒也无妨。只是未曾想到,先生竟还有这等的本领?倒属实难得。”
李然起身,又急忙拱手应声道:
“不敢当,只是微臣一些家学而已,算不上什么本事,若有不准,还请君上恕罪。”
李然的家学可谓丰厚,只是关于这件事,他却极少与旁人提及,故此并不为人所知罢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君有疾在后宫
晋侯的身体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李然便是这般远远的瞧着,也能感觉得出晋侯身体的羸弱。
诊脉之际,羊舌肸与子产则皆是静默着,不敢出声。
待得李然躬身而退,羊舌肸这才急忙上前问道:
“怎样?君上身体如何?”
“对了,关于寡君的疾病,君上也曾求医问卜,而根据卜人所言,说寡君此疾乃是‘实沈,台骀二神作怪’,我等皆是不明所以,遂又问我晋廷的太史,但太史亦不知晓究竟何为‘实沈,台骀’。素闻子明博览强记,可曾知晓这二位神灵?”
晋侯听闻李然竟是这般的多才,不由大喜,当即是看着李然问道:
“呵呵,那敢问子明先生,这实沈,台骀究竟是何方神圣呐?”
李然第一次听到“卜人”这个词,一时还在思索,听得晋侯发问这才回过神来。
“哦,回禀君上,卑职曾在洛邑之时,见过一本古籍。以此籍记载,从前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阏伯,小的就叫实沈。此二人身居丛林之中,不能相容,每天都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尧认为他们这样实在不妥,便把阏伯迁移至商丘,让他主管辰星。一直传至商代,之后为商人所沿袭下来,所以辰星又称为商星。另外,帝尧又把实沈给迁至大夏,让他主管参星,这大夏之地,又为唐国人所沿袭下来,并历代事奉夏人和商人,而最后就传到了晋国先祖——唐叔虞的手上。”
“所以,要说这参星,其实按理来说就是代表了晋国的星宿,而实沈又是参星之主管,所以,晋侯梦见‘实沈’也应算是正当位的。如此说来,应当是无恙的。”
“至于这‘台骀’,是这样。从前金天氏有后代叫做昧,是掌管着各处河流湖泊的,而她生了允格、台骀。台骀世代为官,疏通汾水、洮水,堵住大泽,带领人们就住在广阔高平之地。颛顼因此嘉奖他,把他封在了汾川。所以,沈、姒、蓐、黄四国世代都是守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主宰了汾水一带,又先后灭掉了这几个国家,从这里看来,那么台骀就是汾水之神了。”
“晋侯梦见汾水之神,应该也是无恙的。”
李然娓娓道来,一字一句,都分外的清晰。
而晋侯与羊舌肸闻得李然的这一番高论,皆是面露恍然之色,一时难以思量。
“哦,那如此看来,这‘实沈与台骀’倒还当真算得是吾晋的护国神灵了?”
“甚好,甚好,君上无忧,实乃我晋国之福啊!”
羊舌肸急忙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又恭维开解了晋侯一番。
晋侯听说自己此病无恙,也是颇感得意。
“那那敢问子明,寡君之病,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羊舌肸开口,又如是问道。
晋侯身体的确羸弱,此乃事实,既然不是实沈,台骀在作怪,那晋侯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见羊舌肸如此而问,李然当即回道:
“晋侯的疾病,说到底,不过是因劳逸、饮食、哀乐不节制的缘故。所以,日后只需生活上多有节制,便可无恙。至于山川,星辰的神灵,又哪能降病给君上您呢?”
话到这里,李然的谏言脉络已经十分清晰,饶是晋侯也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了。
于是,晋侯又亲口问道:
“哦?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就在这时,只见子产亦是上前一步,并朝着晋侯是躬身一礼。
“君上,侨也曾听说,君子有四段时间,早晨用来听取政事,白天用来调查询问,晚上用来确定政令,夜里用来安歇身体。如此,就可以有节制地散发体气,不让它有所壅塞,以致身体衰弱。如果不明白这些,就会导致百事昏乱了。”
“依子明所言,现在晋侯的身体恐怕就是因为把所有的气,都用到了一处,所以就致病了。”
“另外,侨又听说,国君的妻妾是不能有同姓的,因为这样的话,子孙不能昌盛。如果身边再把美人都占尽了,那么这灾祸就会更甚。所以,作为君子应该是很讨厌这些的。”
“《志》上有云:‘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其意便是,买姬妾侍女如果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如果既不知姓氏,又不去占卜一下,违反了这两条,古人就会感到很忌讳。所以,男女要辨别姓氏,这可是礼仪的大事啊。”
“现在,据说君上的后宫,有四名姬姓的侍妾最是得宠的,那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果君上从此以后能有所节制,尽量少亲近那四名姬姓女子,那君上的身体便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的。”
子产一席话说完,却将矛头是直指了晋侯身边的四名姬姓女子,且言语之间也多有故弄玄虚之嫌。
这当然不是因为子产有性别歧视,更不代表他是真的会信这些个玄乎其玄的东西。事实上,子产对这些个神叨叨的事物最是没有好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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