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城邑被夺去一半,也就等于季氏没了一半的收入。而豢养的那些虾兵蟹将也都快周全不过来了。季氏如此狼狈,还想打击报复叔孙氏,只怕也是有些难了。
所以报复叔孙氏,大抵也只是一种可能。
然而无论这个“可能”会不会变成现实,李然方才所谓的最坏的局面也还是孟孙羯需要再三考量的。
季氏眼下虽是内忧外患不断,但若论整体实力,却仍然是三桓中最强的。而季氏如今遭了这般的奇耻大辱,季氏与叔孙氏日后的对决,只怕也是在所难免了。
倘若两家果真火拼起来,鲁国三桓只剩了两桓,那么届时孟氏又该如何能够自处?
孟孙羯混迹官场几十年,对其中尔虞我诈,利益至上的信条早已谙熟于胸,而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孟氏现如今乃是季氏的盟友,可有朝一日,谁能保证季氏不会成为孟氏的敌人呢?
这时代,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先。
所以,李然的话不无道理,孟氏与叔孙氏明面上虽是对手,可在季氏这棵参天古木,这尊庞然大物之下,可谓是唇齿相依,叔孙氏若存,便可制约季氏,孟氏亦可从中渔利。
如果有朝一日,叔孙氏不存,那孟氏则同样无存矣。
“这便是你今日游说老夫的道理?哼,不过危言耸听!竖子还以为老夫会信?”
“老夫与季孙大夫相交数十年,他什么秉性,老夫清楚得很,如此挑拨离间的把戏,哼,还是省省吧。”
话语间,孟孙羯似对李然提出的这种“可能”却显得十分不屑。
他心里清楚,就算他认同李然提出的这种“可能”,但现在也不能当着李然的面给表露出来。
他是何许人也?李然又是何许人也?而今鲁国局势如此微妙,授人以柄这种蠢事,他孟孙羯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如此看来,大夫对季氏似乎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咯?”
“那在下便再给大夫说件事,大夫可知季氏如今虽已归还莒邾两国城邑,晋侯却为何仍是不肯放季孙宿归鲁么?”
李然的话音落下,脸上浮现着若有似无,不以为意的笑容,看上去云淡风轻,甚为自然。
饶是孟孙羯见状也不由心神一怔,兀自强装镇定问道:
“为何?”
“那是因为不想让季孙宿归鲁的不是在下,也不是叔孙大夫,而是……晋国的人。”
究竟是谁在背后襄助于他和叔孙豹,李然并未对孟孙羯阐明。
尽管他知道孟孙羯很有可能已经从季氏那得知此次平丘之会的内情,也很有可能已经知道在晋国给予他帮助的乃是羊舌肸,可他的这一微小停顿,却是留给了孟孙羯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所谓话术,不外如是。
倘若他直言道出羊舌肸的名字,甚至韩起的名字。届时孟孙羯只怕会当即一声冷笑,直嗤之以鼻的对李然进行鄙视:你李然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韩起,羊舌肸这样的晋国权臣相谋?
可他这故作神秘的停顿,以及“晋国的人”四个字,却是恰如其分的将这种神秘感给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的,在幕后支持李然的,正是羊舌肸,韩起,乃至是晋侯本尊。季氏知道此事,莒邾两国的国君也知道此事,甚至眼前的孟孙羯应该都知道了此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李然故意没有道出他们的名字时,李然越是如此,孟孙羯便越是相信他真的在这件事情中所起的作用。
更为关键的是“晋国的人”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当真就只是韩起与羊舌肸么?
李然还有没有可能与晋国其他人合作了?
要知道,晋国可不止韩起与羊舌肸两位卿大夫啊!
要知道,韩起而今也不过是中军佐,而非实至名归的中军将啊!这背后难道就真的没有赵武的影子?
孟孙羯听罢李然所言,饶是经验丰富,心思缜密,此时也不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李然脸上那淡定自若的表情,孟孙羯越发的感到不可思议。
如此年纪,却已有如此心智与胆魄,简直是惊为天人。
“李子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孟孙羯的内心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恐惧。
“在下刚才已经说了,大夫现在做抉择也还来得及,叔孙大夫也定然会对孟氏这一举措欢迎之至。两家以往的恩怨,既往不咎,只愿孟氏能与叔孙氏一起同心协力,共佑君侯。”
李然今日前来,唯一的目的便是这个。
“可若是老夫偏就不从呢?”
一边说着,孟孙羯却双眸微眯,瞳孔之中泛起一丝谁也无法察觉的忐忑。
闻声,李然只得摊手,甚为无奈的道:
“若孟孙大夫执迷不悟,非这般一意孤行,那……”
“那什么?”
孟孙羯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低沉。
李然一笑,淡淡道:
“那在下便只好依照大夫刚才所言,认定孟氏与季氏乃是一家。在下既然作得季氏,那便也有办法……”
“你放肆!”
听到这话,孟孙羯顿时拍案而起,脸上惊怒交加,两条浓眉狠狠挤压!
鲁国的一个客卿,居然当着他一个卿大夫的面说出这样“狂悖”的话,他岂能不怒?
“老夫为政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容你这小儿在此造次?!”
“李然!你以为老夫当真怕了你不成?!”
作为鲁国三桓之一,孟氏虽不如季氏树大根深,可身份和地位却也是摆在那里的,李然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的确有些过于“猖狂”了。
可谁知李然闻声却只是一笑,脸上满是不以为然之色。
“呵呵,在下失言,大夫还请息怒。但依在下愚见,大夫如今所惧者,并非是李然。”
“大夫所惧的,实乃晋人也,不是么?”
李然当然知道无论是季氏还是孟氏,害怕的岂会是自己这个小小客卿?他们真正惧怕的,乃是他背后的那个,比他们更加庞大的晋国!
这也正是他为何从一开始就设计借晋国之手来对付季氏的原因。
此言话音落下,孟孙羯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盯着李然,眼睛瞪得如铜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日李某既坐于此处,肯与大夫一同商议,便是念在孟氏乃是与季氏有所不同的。以为孟氏尚有一颗公家之心,愿辅君侯中兴鲁国。”
“此乃李某肺腑之言,还请大夫仔细斟酌。可若大夫兀自以为李某是在此处大放厥词,胡夸海口,那咱们大可拭目以待,季氏今日之下场究竟会不会落于孟氏身上,且待日后一观,如何?”
话到这里,李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尤其是这后半段,意味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尽管他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之色,可是量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这话里的“杀伐之意”。
这股成谋于胸,果决坚毅的“杀意”便似外面天地间的灿烂阳光,从千万里之遥穿透而来,无尽深空吞噬不了,层层黑云也无法遮挡,铺洒于这苍茫人世,坦荡无疑。
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威胁?
答案是,不算。
因为李然笃定了孟孙羯必然会答应今日之约。
为什么?
孟孙羯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
当孟孙羯回到家宅中,将今日之事告知孟氏族人之时,其族人也问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答应李然,为什么要惧怕区区一个客卿?
孟孙羯的回答是:
“一个能说动韩起与羊舌肸的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客卿这么简单,季氏之下场乃前车之鉴,而且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是的,孟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在此关键时刻,孟氏要么选择继续与季氏捆绑在一起,如孟孙羯自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么,便选择与季氏分割,撇清干系,与叔孙氏一道限制孟氏,制裁孟氏,让鲁国三桓实力达到平衡,形成三桓鼎立的局面。
可身为孟氏宗主,身为另一个巨大政治团体的主心骨,他孟孙羯当然愿意是跟季氏一荣俱荣,但可绝对不想与季氏一损俱损。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是各怀鬼胎的“盟友”?
事到如今,季氏被重创已成事实。未来的鲁国,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公室的崛起也已是大势所趋。他孟氏这时候若是不选择站边,未来定然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
孟氏的一众族人闻声皆是沉默,因为他们都知道,宗主的这个选择乃是当下他们唯一的选择,也不失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即便这样的选择,着实有些受辱。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任凭这世人如何的惊天动地,终究是抵挡不住。
而季氏独霸鲁国之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第四十六章 身处黑暗的光明
昭公元年,叔孙氏与孟氏联合打压季氏,季氏在鲁国实力已大不如前。鲁国的权柄,经过几十年的争斗,终于再度向国君倾斜。
这是权臣争斗的必然结果。
而李然从太子姬野之死开始的所有谋划,为的便是这个。
十二月,季孙宿结束了拘留晋国的生活,终于被放还。与阳虎一起回到了鲁国。
只不过经历过此一场风波之后的季孙宿,再也不复当初摄政国君之雄心壮志。回到曲阜的他便一直卧床不起,老态尽显,季氏宗主之位眼看便要传于季孙意如。
季孙宿怎么也想不到,或者说是谁都不曾想到,从李然来到了曲阜的那一刻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前洛邑守藏室史,竟有着这般神奇的能量,硬生生的搅动了整个鲁国的格局。
重掌权柄的鲁侯,重新实施此前被废弃不用的初税亩制度,公室之资渐丰。
而逐渐殷实的公室,也并未就此枕乐其中,挥霍无度。而是反哺于民,兴水利,惠民生,因此,鲁侯在民间的声望一时间竟是超越了三桓,大有中兴之象。
李然从叔孙豹处得到最近朝政的反馈,看到曲阜城中欣欣向荣的民生,一时望着天际,喃喃道:
“太子啊,李然总算是没有辜负了您的期望……”
面对而今大局已定的鲁国,他最终还是决定辞去了鲁国客卿一职,尽管鲁侯再三请求留用,甚至是早已拟好了诏册。
……
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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