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季孙意如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然而事实却打了他的脸。
“列土分封乃是古制,自我周宗分封天下诸侯伊始便是如此,天道使然,不容置喙。”
“且人分贵贱,三六九等,亦为天道,孰可改之?庶民天生便是受人差遣的,此乃真天理!”
“尔而今身为一介白头,竟敢在此大谈王侯分封,还谈何庶民之道。真真是违逆不德!”
“来啊,速将此人拿下,待来日明刑正典,以正视听!”
季孙意如是个聪明人。
如果不是,季孙宿又怎会意欲让他接手季氏宗主继承人的位置?
所以当他看到叔孙豹打算邀请李然做他的客卿时,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对!此人决不可留!
一个叔孙氏就已然很是难以对付,若来日得了这样一号人物从旁协助。只怕未来鲁国的朝局便会多出几分变数。
这种事决不允许发生。
只听得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跟随在他身后的季氏侍从立时便围了上来,打算将李然一举拿下。
原本气氛就不太寻常的集会之上,因为这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的诡异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季孙意如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对叔孙豹发难。
是的,在众人眼中,季孙意如对李然出手,其实就是对叔孙豹发难。
只不过李然可不这么认为。
初来乍到的他虽然还有些不能解,但他不解的点只是在于自己不过就是发表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怎么就能定义成大逆不道了?
敢情在乡校集会这种场合上还不能发表个人意见了?
“季孙意如!……你!”
“叔孙大夫。”
叔孙豹正要据理力争,李然却又将其打断。毕竟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导致季孙意如突然发难,若是将这个锅甩给叔孙豹,显然是不太厚道。
自己的锅,还得自己背。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但见叔孙豹却回头看了一眼,并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又甚是轻蔑的大声道:
“呵,子明不必担心,在我叔孙的地盘上,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胡作非为!”
这就是叔孙豹的底气。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别说你季孙意如,就算你把你爷爷季孙宿叫来,今天也不可能带走李然!
季孙意如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相当难看了。
而听到这话的李然,则是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勾勾的看着季孙意如,又好似没头没脑的,略带疑惑的问了一句:
“敢问阁下当真姓姬?”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其中也包括正准备看好戏的太子野。
季孙意如是姬姓,这件事还需要问么?
他当然姓姬了!
而且他必须姓姬!
他如果不姓姬,那岂不是说他们季氏的血脉不清?
这分明就是在羞辱季孙意如了,非但如此,这简直就是对整个季氏开炮了。
当初周公分封天下,封得最多的,就是姬姓之人。
不但季氏姓姬,晋郑燕吴鲁等国,从国君到权贵,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姬姓?
姬姓是他们的荣耀,更是代表了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换句话说,姬姓就是这时代的高种姓!
你质疑他季孙意如姓不姓姬,这不是质疑他身份不明,血缘模糊,质疑他一直以为来引以为傲的优越感么?
季孙意如当时就怒了。
“放肆!”
“予我拿下!”
啥也不说了,这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慢着!”
“季孙意如,你在我的地盘上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凶拿人,分明就是没把我叔孙豹放在眼里。”
“今日你若敢动李子明半根毫毛,我叔孙豹明日便叫你季氏鸡犬不宁!”
叔孙豹如今为了一个没半点身份的李然,居然明着与季孙家的长孙这般当众撕破了脸皮,这也是令在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
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一时更是愤怒难当,腮帮子咬得鼓鼓作响,恨不能立刻将李然碎尸万断。
可此时的李然却依然给人一种不甚在意的淡然。
他就这样看着季孙意如,用一种近乎同情……哦,不对,近乎可怜的目光看着季孙意如。
好一阵后,他这才缓缓道:
“呵呵,想我们先君,武王伐纣,若非是其专权独断,试问举兵伐纣之时如何才能王令所达,百将俯首?又何来牧野一战鼎定乾坤?”
“而后周公建制,分封诸侯。至平王东迁,虽是大伤元气,但周宗之威依旧可震慑天下,诸侯臣服。”
“然今王室势微,晋楚霸权,天下庶民只知晋楚而不知周天子,前太子晋意外之死,诸侯皆可视而不见。王室风波,世人未闻。”
“今日诸多贤达在此畅谈分封与君制,实乃当世实情使然,怎么到了阁下嘴里,便变成了大逆不道之言了?”
“如今先君离世,尸骨未寒,此正值内墙不稳,外夷环伺之时。阁下既为权贵之后,却不知如何为君上解忧,却反而对我等有心之人妄加指责,欲加重罪!”
李然这些话一说完,但见季孙意如的脸色早已成了铁青。
而李然此时,却已是杀红了眼,继续在那暴击言道:
“呵呵,在下质疑阁下是否为姬姓,其一,乃是因为自平王东迁,王室暗弱,至今亦不过短短两百年。而你既为姬姓后裔,当知我周人建国之历程。既如此,又怎可忘了祖宗之本?其二,先君新丧,本就不宜大动干戈,而阁下在此如此胡来,又哪有把公室之丧放在眼里?!”
随着最后一句话掷地落下,整个集会一时间竟是变得死寂!
第七章 姬姓的荣誉感
话说得确实是没错,姬姓所具有的特权,本来就是周王室给予他们的。
而当一个姬姓权贵已然不知周王室的历史时,确实是可以称之为忘本,这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
更何况,如今先君方薨,于周礼确实也不宜大动干戈。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季氏再怎么权势熏天,在周礼面前也依旧是个弟弟。
当李然的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学子们纷纷起了身来,不约而同朝着季孙意如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季孙意如这边,环顾四周,但见周围所有人竟是投以疑惑的目光来。那种对他与身俱来的优越感的漠视,瞬间刺穿了他引以为傲的身份,仅剩的一具皮囊又如何能挡得住这如洪水一般的眼神。因此,只觉一时脸皮滚烫,羞愤不止。
而一旁的叔孙豹此时则正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然。他再一次为李然的发言而震惊。
是的,他又震惊了。
这样的震惊促使叔孙豹更加坚定了要将李然留在鲁国,留在自己府邸的决心。
他深信,依李然之才,若得其辅佐,勿论是自己叔孙一族,乃至是鲁国,未来必将是一片光明。
李然,正是如今鲁国亟需之人!
“子明所言甚是,我等姬姓之人,正该为宗室振兴而奋斗!今日之集会,诸位所言,我叔孙豹都将记刻于册,上呈于天,以事社稷!”
“季孙意如,今日若只是你在此,你是决然带不走李子明的。要不这么着,你去将你爷爷叫来,兴许在场的诸位会卖给他一个面子。呵呵,你觉着呢?”
叔孙豹话锋一转,顿让季孙意如面色更加难堪。
他身为季氏未来继承人,若遇事便叫他爷爷季孙宿,试问他这个继承人日后在季氏,在鲁国还有何威信可言?这年头,权贵一旦没了威信,那便与普通国人无异,季孙意如如何听不出这一句讽刺之言?
羞愤难当的他看了看叔孙豹,几欲开口,但都忍了下去。最终,他又斜视过去,盯着李然恨声道:
“哼!今日之辱,我季孙意如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走!”
气势汹汹的来,灰溜溜的走,季孙意如的出场与离场,差距着实有点大。以至于让在场的学子们都不由大声欢呼起来。毕竟看着鲁国最权贵之人这般难堪,确实是好不解气。
他们终于赢了所谓的权贵一把,即便跟他们其实也没太大关系。
倒是李然,见状却并未感到任何高兴,反而眼神之中透着淡淡的忧虑。
他看的出来,这个季孙意如绝非凡俗之辈,面对刚才的情形,季孙意如若是恼羞成怒与叔孙豹大打出手,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担忧。
毕竟,他李然方才的那些激将言论,可谓字字扎心,那绝不是一般人能忍得了的。
可正是因为季孙意如没有大打出手,反而忍了下来,这就让李然感到了一丝担忧,毕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理智的判断,足以说明此人亦是不俗。
此间事罢,李然便是转过了头去,正当他要感谢叔孙豹刚才对自己的庇护,谁知叔孙豹竟抢先一步朝着他躬身作了一揖。
在这年头从来都是没身份的人先给有身份的人行礼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像叔孙豹这样有正卿身份的权臣,年纪又比李然高出一大截。他向李然行如此大礼,着实让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子明才学博闻,句句珠玑,今日豹实有幸。还请子明先生受我一礼!”
言罢,但见叔孙大夫已是如此,其他学子便也都纷纷效仿,都朝着李然躬身而礼,甚至连尚未离去的太子野,也跟着行了大礼。
饶是李然再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心知肚明,此刻也不由感到汗颜,心道自己不过拾人牙慧而已,如何能够受到如此崇仰?一时惭愧。
无奈之下,李然只得上前将其扶起,喟叹道:
“世道不济,人心难测,然何德何能敢受如此大礼,诚为惶恐,诸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世道不济,说的是这春秋之乱。
人心难测,说的是各路诸侯群雄逐鹿。
李然其实并没有想过在这时代做些什么,当初他只是想来鲁国讨个生活,而后便碰巧遇到了这一次的乡校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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