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她病了。”
海兰并不恼怒,只是伸出手,扣住伊昂娜的手腕。湿透的衣衫渐渐变得干爽,海兰随手将凝结的水球甩至一旁,却忽然一挑眉。
她将伊昂娜的右手衣袖微微向上推,露出洁白手腕上带着的手环。半透明的手环呈现出海水般的淡蓝,在月光下流转着莹莹幽光。
海兰的视线停留在那个手环之上,难得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而伊昂娜却警惕地抽回了手,将手环贴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则有点紧张地抓住鲁佩胸口的皮革。
鲁佩刚才并没有注意到伊昂娜手上的手环。此刻看见伊昂娜如此紧张那个手环,才扫了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她不太能理解为何海兰会忽然行为异常。
海兰沉思了片刻,但光从她的表情上,鲁佩无法判断她是否得出了什么结论。她重新挂起了微笑,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可惜我不是医生。不过,我没查出什么疾病——也许这不是疾病呢?”
鲁佩问:“那是什么?”
海兰眨了眨眼:“我感受到了星空的气息。来自至高天之上,高位者的力量。”
“你是说神罚。”
“我可没有这么说。”她对这个话题的讨论到此为止,她一向不喜欢解释,也没有义务这么做。
“所以你的决定是?”
鲁佩自认不能代替伊昂娜做决定,于是低下头征求伊昂娜的意见。
失去记忆的伊昂娜不认得海兰,自然没有跟她走的意愿。她的左手握着右手上的手环,轻轻地摇摇头。
于是鲁佩说:“我拒绝。”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即使面对传说中缔造了伟业的英雄也没有丝毫胆怯。
海兰没有坚持,笑着说:“噢,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可靠的守护者了?”
或许是觉得身上的女孩实在太重了,海兰将扛着的女孩放到了地上,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轻声嘟哝着锻炼不足。伊昂娜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扫过地上那位亚麻色卷发的女孩。
她愣了一下,然后出声询问“抱歉,您……要带她去哪儿?”
“嗯?……噢,你认识她吧?你们应该是一个镇上的孩子。”
海兰说的很随意,面对孩童也仍然是平日里同成年人说话的语气:“她说她要去找‘祭司大人’,我说好吧。”
“我不认识她,但她应该是镇子上的孩子……回去?那会很危险。”伊昂娜轻声说,“瑟维人袭击了镇子。”
“她坚持如此,我无法让她改变主意。”海兰如此回答,“你说瑟维人?那的确危险,有丧命的可能性。但命运是公正的。比起这个,你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说罢,她没有等待两人回话,就化作夜幕下的点点荧光,带着昏迷的女孩消失了。
伊昂娜犹豫着拉了拉鲁佩,鲁佩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回镇子?”
“我没有资格让你去冒险。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鲁佩的回答总是干脆利落,这次也一样,甚至连原因也没有过问。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伊昂娜甚至从来没有被她拒绝过,鲁佩对她的包容仿佛毫无底线。
这里离镇子其实并不算远,鲁佩很快就赶到了目的地。叁溪镇的房屋多半是木制,此刻已经付之一炬,只剩下零星几幢在火光中摇摇欲坠。本该肥沃的土地化为死寂的焦黑,布满了杂乱的脚印与马蹄印。
鲁佩抽出佩剑,长耳微微颤动。她听见了许多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清脆的碰撞,不像是瑟维人——瑟维人不会穿那样厚重的铠甲。
她仔细看去,发现有许多穿着赤红铠甲的骑士在镇子内行动。那赤红铠甲上的玫瑰纹饰太过显眼,普通人也不可能拥有一整套的铠甲,显然那时塞格的王家骑士团成员,正在四处搜寻幸存者。
鲁佩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伊昂娜,接着说:“没事了。”
伊昂娜没有回答。反而是几个骑士发现了没有刻意隐藏的鲁佩,为首的骑士厉声道:“什么人!”
骑士们做出预备战斗的姿态,但鲁佩岿然不动,淡然回答:“这个孩子是镇上的人。”
为首的骑士看见这精灵怀里有一个瘦小的孩童,态度便和缓下来:“幸存者都要去集中登记确认。精灵,放下你的武器——你是什么人?是这孩子的契约者?”
有的塞格人会在以武力征服精灵之后强迫对方签订奴隶契约,令其守护自己或者亲眷。鲁佩顿了顿,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精灵不仅情绪淡薄,身为元素生物的她们也没有集群、王国甚至系统性的文化,自然也没有过重的荣誉感与廉耻心。
鲁佩点了点头:“是。我要跟着她。”
骑士取走了鲁佩手上的长剑,又向伊昂娜确认鲁佩的身份。伊昂娜不想引起怀疑,于是没有过多解释,认同了鲁佩的话。接着骑士招来自己的下属,让下属带领二人前去登记。
这群骑士显然刚来不久,所谓登记处也只是一小片有幸逃过焚烧的空地,在正中摆上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面放着纸笔,被确认过身份的人就在那纸上留下自己的指印。
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也是塞格传统的赤红色,在血红的月光下几乎看不出其他点缀的配色。
伊昂娜从鲁佩怀里探出头,环视一周,却没有看见自己想找的几个人。鲁佩轻轻把她抬起来一点,让她能看得更轻松。周遭的镇民们显然没有见到过精灵,于是时不时地看向她们。
鲁佩扫了一眼,没有察觉出什么危险或恶意。但她发现镇民看向伊昂娜的目光也同样疑惑而好奇,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但伊昂娜之前说过她是这个镇子上的孩子。
鲁佩短暂地感到了疑惑,但这个小问题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她就暂时把疑问压在了心底。
队伍很长,但骑士们的效率很高,很快就轮到了伊昂娜。但在首轮确认身份的时候就出了问题——骑士询问周遭幸存的镇民认不认识伊昂娜,但镇民们纷纷摇头。
骑士怀疑地在“初步确认”后面写了一个存疑,接着询问:“孩子,那你能说出你的关系人吗?我是指,与你关系密切的人。”因为伊昂娜是小孩子,骑士换了一个比较浅显的问法。
“……塔琳。”伊昂娜报出了祭司大人的名字,“她是我的……老师。”
骑士记了下来:“还有吗?”
“梅。是我的朋友。”
“很好。但这个名字没有被记录,或许是没能获救。很抱歉,孩子,这样我们很难确认,你得接着说下去。”
伊昂娜沉默。片刻后,她才迟疑着说:“德斯廸妮……”
“嗯,德斯廸妮……四十岁,有一个孩子,不过叫做罗梅尔德。但你不叫罗梅尔德,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比伊昂娜曾经遇到过的大部分问题都要简单。可她却没法回答。
“是我……认识的人。”
骑士皱着眉:“嗯……很抱歉,孩子,我们没法确定你是叁溪镇的镇民,按照规定你不能留在这里等待安排……但是,你可以申请,呃,孤儿救济——”
骑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她的同伴打断了:“孩子,你得跟我过来一趟。”
这位出声的骑士似乎是从马车那边走过来的。她对伊昂娜说:“别害怕,孩子。有一位大人要见你。”说着她伸出手要抱伊昂娜,但是被鲁佩皱着眉躲开了。
鲁佩瞥了一眼骑士伸过来的手,低声道:“我也要去。我是她的契约者。”
签下契约的精灵会本能地保护契约者,除非命令,不然离开契约者一定时间与距离就会发狂。骑士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于是勉强首肯了,但在领两人靠近马车时还反复强调:“你只能待在外面,不能进去。”
鲁佩也只好留在马车外,皱着眉看伊昂娜被骑士抱进马车里。她察觉到马车上被人施放了隔音的魔法,但伊昂娜身上有她的雷印,如果真的出了事,伊昂娜也能第一时间联系到她。所以她并不太担心。
骑士将伊昂娜抱进马车,放在了软垫上,随后恭敬地垂着头推了出去。
伊昂娜抬起头,发现她的对面坐着一位陌生的红发女人。
女人的容貌并非是像胡杨人那样艳丽而风情万种的精致,她的眉眼更加锐利,极具侵略性。当她微微蹙眉之时,那潜藏在微末笑意之后的冷芒便毫无保留地显现,全然是一张塞格人的脸。
她眯着眼打量伊昂娜:“这就是那个‘祭司’说的女孩。”
她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在末尾稍稍上扬,像一个摇摇摆摆的钩子。
听上去无端地有些熟悉。
“的确是金色眼睛。”
她靠近了些。女人生得很高,俯视伊昂娜时能够将本来就算瘦小的伊昂娜完全笼罩在自身投下的阴影之中。这样的压迫感带给了伊昂娜一种仿佛被对方掌控的错觉,她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
“我叫安德莉娅,”她有些吃力地仰着头,轻声说,“大人。”
这倒是省去了女人让她抬头这一步骤。女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滑过女孩的面颊。
和其他小镇的镇民相比,伊昂娜的皮肤是未经劳苦的白皙细腻,罕见的金色双眼仿佛盛着融化的黄金,五官精致得如同人偶。不像是这种穷乡僻壤的女孩,更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难怪那个自称‘光辉神教祭司’的女人说她是什么——神明赐予的圣女?
她一向喜欢那些胡杨所做的华而不实、做工精巧的物件,而这位人偶般的光辉神教圣女也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作为这次出行的战利品,倒也未尝不可。
“安德莉娅。”她重复,“这个名字不好。”
伊昂娜静静地看着她。
“你以后就叫‘伊昂娜’吧。从今天开始,跟我走。”
不容置喙的陈述句。没有征询他人意见的习惯,直接告知了决定。
伊昂娜顿了顿,然后说:“我不能,大人。”她的语气很轻,但一直保持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镇定。
如果是平常,女人绝不会对胆敢质疑自己的卑贱之徒和颜悦色。但她面前的不过是个孩童,她的态度相对来说也还算温和。
塞格帝国的法律繁琐且完备,但归根结底受益方只有四种:贵族,孕妇,纯女性,孩童。塞格的烈焰女神执掌战争与生育,孕妇、孩童与生育率更高的纯女性都被理所应当地列入了神圣不可侵犯的范围。尽管塞格人劣迹斑斑,但通常不会苛待儿童。
被人拒绝总归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女人微微挑眉,面上没什么笑意:“罕见的金色双眼,纯女性。一说要给她的追随者们上刑,你的‘祭司’可是什么都招了。你或许不知道,纯女性要——”
“……受到王室的管控。”伊昂娜自然而然地接上后一句,“您没有杀掉祭司大人,感谢您的仁慈,大人。或者您已经请示了烈焰女神的神意?”
伊昂娜很清楚,光辉神教式微,如今的信徒不超过十个人,面前的大人或许甚至不知道“光辉女神”究竟是谁。但无论如何,不能随意斩杀其他神明的神使,在处理之前必须先询问自己信奉的神明的旨意,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管控。”女人缓缓点了点头,“你知道?这很好。”出行的这些时日里,她已经厌倦了面对手下骑士时那些乡下贱民无知蠢钝的脸——这一带都离王都太远了,这些人一辈子可能连当地城主的法令都说不清楚。
她再次端详起面前的女孩——约莫七八岁,不会太大,那样不好养熟;不会太小,她并没有纵容和从头教育一个小孩的耐心,这样就刚刚好。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孩子被养得不错,至少足够冷静——她讨厌孩子尖利的大吼大叫——看起来也还算聪明。
她是向来不吝于从别人的手中抢夺自己中意物品的,对于他人教养了一半的孩子也是一样。这个孩子很符合她的标准,既然想要,就一定要握在手里。
她说:“你不愿意跟我走?与其在山野间做一朵野花,不如来做我的玫瑰。”她的语气非常自然,但在这从容的假面之后,正是上位者有恃无恐的傲慢。
伊昂娜回答:“大人,我已经有了……同伴,我要与她同行。”
女人是一向不在乎施舍一些甜头的,于是她说:“我一向宽容,不会计较多一个人。”
“她并不是孩子,大人。她是……外面那位精灵。我们约好要一同旅行。”
女人没有回答。片刻后,她说:“你身上有她的雷印,但她身上没有你的契约。”
她眯起眼,伸出手捉住伊昂娜的衣摆,将它撩起,露出小腹上紫色的雷纹。伊昂娜拽住自己的衣服,想要把她拉下来遮住:“大人!请您——”
面前的女孩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女人没有在乎女孩的推阻,手仍然稳稳地停在空中:“我不喜欢听没用的话。你是因为想和同伴旅行所以不愿意跟我走?不。我讨厌欺瞒。”
“我——”
女孩的面上露出了窘迫的神情。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只剩下耳根仍然是一片粉红——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调节情绪的效率已经十分惊人。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说这种话实在引人误会,但在面前女人的逼迫下,她只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我对我的爱人忠贞不二,大人。”
伊昂娜说“忠贞不二”并不是觉得埃莉诺拉对她有要炼铜的想法,而是想表达“我对她忠贞不二,她喜欢流浪那我也喜欢流浪,所以不希望出现任何会妨碍自己贯彻它的境遇”。
海兰:喂,骑士团吗,这里有人炼铜!
埃莉诺拉:骑士团不管炼铜。而且炼铜算什么大事。
鲁佩:等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炼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