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仿佛出现看不见的尖刺,致密地扎在女孩身上。她感觉到疼痛似的藏起脸,躲在倾斜身体帮忙遮掩的少年背后,手指揪着他的衣袖,好像在发抖。
那些视线中所包含的情感复杂、沉钝,浓烈到几乎跨越物质与意识的界线,进而拥有庞大的实体。人心深处沉淀凝固的感情,借由笔直锁定目标、专注到忘记世上一切的眼神,擦涂在女孩能被目光捕捉到的任何部位。垂落在肩上的秀发,发间露出的纤细颈部和小巧的耳朵,以及颤抖着的肩膀和手臂。
就像第一次寄信的孩子会天真地担心信纸从信封里逃走,用固体胶水在封口仔细地涂上几遍那样,他们怔忡的凝望和贪婪的注视,就像孩子的手,用力把身体里凝结的扭曲情感,均匀地涂抹在花睁大的眼瞳上。
视线中蕴含的扭曲的心意的结晶,被体温融化,开始缓慢地渗进皮肤和肌肉中。于是,绵密的针扎样的疼痛从裸露的肩膀和手臂开始,蔓延到前襟下的胸廓上。花一动不动地靠着虎杖,密密麻麻的刺痛咬着她娇小的胸脯,女孩沉默的喉咙里随之发出了吞咽的声音。
花的脸转向少年的后背,把自己更深地藏到虎杖的羽翼下。受到伤害时,人会下意识去寻求自认为信赖可靠的庇护。灰色的小狗没有抓稳她的胳膊,一屁股掉在地板上。虎杖感到靠在自己背上的花在发抖,她紧紧挨着虎杖,放掉小狗的那只手也同样牢牢揪着他的衣袖,力气大到指尖发白。
担忧立刻攫住他的心神,虎杖扭头看向花倚在背上的脑袋,额发下紧紧闭住的双眼和咬住的嘴唇,白得透明的皮肤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她很难受。
虎杖的头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浑身的血都冲向脑门。当他找回呼吸的时候,自己的双手已然轻轻握住花颤抖的双肩,女孩虚弱地倚靠在他怀中,裙下的小腿打着颤,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她张开美丽的眼睛,瞳仁像生雾的镜面,眼眶里掉出大颗的眼泪。
懊悔和自责的心理如潮水一般淹没虎杖的理智。他惊慌地环抱住花摇摇欲坠的身躯,狐狸和猫不等他呵斥驱赶便主动跳下花的头顶和肩膀。湍急的痛楚像海面上深不见底的旋涡,拉拽着她不断下坠,钢针组成的海浪刺透胸膛,每一根针尖都无比精准地命中心脏。
“花你怎么了……”他的声线发颤,轻柔得怕引起的空气振动都会加剧她的痛苦。花的眼睛看着虎杖的眼睛,她茫然于对方眼中满溢的痛苦和无助,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遭受折磨的原因。
——悠仁也在难受吗?花流着泪,懵懵懂懂地想。
她想要抬手,摸摸那对近在咫尺的金粉瞳孔,拿走里面让他不舒服的东西。从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带走了一部分痛楚,但余下的依然顽固地纠缠着肌肉骨骼,宛如附骨之疽。她提不起半点的力气,仰头望着虎杖写满自责的脸,可是就连舌头也痛得说不出话。
奇怪,天怎么黑了。
五条悟冷漠地注视几只头颅快要顶破天花板的巨型猛兽,微微并拢的指间有体量可怕的咒力凝聚,“让开。”几秒前娇小可爱的宠物们瞬间体型暴增数十倍有余,牢牢挡在沙发上起身的叁个男人身前。起先憨态可掬的可爱面孔暴露出原始的野兽天性,大睁的兽瞳里流露出戾气和凶性。
比远亲中体型最大的狮虎兽还要大上数倍的猫咪低下头,对上还没到它肩高的白发人类。伏在地上的巨兽拥有一身没有半点杂色的纯白毛皮,随着呼吸伏动的细腻长毛恍若晴阳下晃眼的瀑布。猫咪自喉咙深处冒出含糊的低呜,像跑车引擎的轰鸣声。
巨型猫科动物的眼瞳足有成年人的头颅大小,覆盖在亮蓝瞳仁上的角膜光滑剔透,如同一面外凸的立镜。正中央缩成针尖的竖瞳是深蓝色,不偏不倚跟面前身穿黑色简装的男人身影互相重合。
通体漆黑的狐狸细长的眼睛半睁半闭,几乎和身体等大的尾巴探到楼梯上,细小的瞳眸是比子夜更为深沉的暗色。被冠以狡黠诡谲的印象的动物嘴角上翘,仿佛在不怀好意地微笑着。它蹲在夏油杰面前,暴长后体态不见丝毫臃肿,紧贴身躯的黑色短毛勾勒出流线型的体型。
两者诡异地相似,像是同一个灵魂被放到不同的躯体中衍生出的形象。
甚尔松开交扣的双手,垂至身侧时,空无一物的右手中无声多出一柄出鞘的军用匕首,刻下放血槽的刃尖闪过一丝白光,危险的气息开始升腾。
从泾渭分明的黑白皮毛间,硬生生挤出一颗轮廓凌厉的狼首。普通日式住宅的客厅显然无法容纳这叁只大到像从特摄片里出现的巨兽,白猫不悦地嗷了一声,狐狸也嫌弃地闭上眼睛,铆足劲挤出一个脑袋的灰狼一爪踩在某条黑漆漆的大尾巴上。
它的举动激怒了尾巴的主人,一只黑色的爪子摁到它的狼吻上。两只同属犬科的巨型生物开始内斗,白猫倒霉地充当了肉垫。它出离愤怒地加入战场,厮打成一团由灰白黑构成的毛团。
整栋房子都在混战中摇晃。
花眨掉眼睛里的泪液,身体突然不痛了。她抬头望向虎杖,感觉到力气重新回到身体,然后伸出双手。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拂过他的眼前,带走模糊了整个世界的雨雾。
像雨刮器擦拭掉车前窗上滑落的雨,坐在少年怀中的女孩直起身,认真揩去他眼中无声淌出的满含自责的清澈眼泪。
花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认真凝视那对金粉色的瞳仁。好像揉皱的金箔纸被摊开熨平,翻涌的海潮变得风平浪静,太阳升起,将安宁的海湾染上赤金。她抬高头,和他鼻尖碰鼻尖,虎杖的耳朵听到她稚拙的安慰:
“悠仁,不哭。”
他的世界里,只能听到这个声音。
书桌上的手机忽然亮起,提示有新的消息。
一只修长白皙、指甲圆润整齐的手拿起持续振动的手机,冥冥用指纹解锁屏幕,消息栏弹出数条银行发来的退款短信。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以个人名义打入的款项,就连数额也像事先约定好的。冥冥皱紧眉头,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是她两天前通过某些渠道在国外开的几个不记名账户中的一个——以防万一让侦探事务所用来退款的渠道。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居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从事灰色行业的侦探事务所自然也有一套应对警厅稽查的方案,只要不被挖出背后的金钱交易,那么警局就不能强行拘留抓到的侦探,超过十二小时便只能放人了。
没有详实的证据表明他们通过非法侵犯个人隐私的牟利,无法达到刑事案件的定性标准,警察们恨得牙痒痒也必须照规章办事,定义为社会影响恶劣的民事案件。冥冥事先做过功课,对侦探所的办事流程有全面的了解。该花钱的时候她不会不舍得,但这也不意味着她会花冤枉钱。
如果将社会比作一栋住宅,披着合法雇员外皮的侦探犹如潜行在地板和护墙板后的老鼠,警察们则是用公民缴纳的税金喂养的猫咪。猫咪的主要作用是震慑老鼠,防止它们侵害私人财产,其次才是抓捕消灭社会的害虫。
冥冥突然想到诅咒和咒术师,两者间的关系就像私家侦探与警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今这种平衡被介入的外力打破,恰如房子的主人看到屋内有老鼠招摇过市,喝令消极怠工的家猫开始干活。出高价雇佣的侦探所在同一时间返还金额,本身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被“看到”了。
会是谁?
她分神罗列嫌疑犯清单,手指在电子键盘上翩飞,一份电邮发送到定位远在纽约交易所的某个邮箱。不出五秒,账户里的金额跳水一样垂直下降,化整为零藏入交易所成千上万的散户中,犹如细流汇入广袤的海洋。当最后一笔钱款转出时,这个不记名的账户也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姐姐,你在忙吗?”厚实的书房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一条缝,身穿背带裤的男孩从门后探出脑袋,丝绸衬衫的袖口有精美的刺绣,脚上是白色的小腿袜,打扮像西方贵族家庭里的少爷。
短头发的孩子微微弯起双眸,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声音也带了几分俏皮的意味:“姐姐,你在忙吗?”
冥冥思考着,她的手无意识地轻抚着桃花心木书桌的桌角。她抬起头,望着书房门,微微张开的双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用没有焦距的视线凝视着他的面孔,仿佛下一秒要说什么似的。窗外梅树的青叶应和着阳光,在微风中翩然起舞。
她的眼中亮起平静的光芒,从思绪中脱身的姐姐看见门后的弟弟,拍了拍桌面,男孩像只羽翼丰满的金色小鸟,欢快地小步跑到她身边,“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呀?”
“最近,我遇到一位和老朋友长得很像的人……”她娓娓道来,属于姐弟俩的密语淹没在树叶此起彼伏的沙沙声里。
但她忘记了一件事:当秘密被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获悉时,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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