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徒手翻过环绕墨西哥城的峻峭群山,回到落脚的小酒馆。涂绿色涂料、门口斜撑着黄色粗帆布帘子的酒馆远离市中心,在破败的老城区偏安一隅。他进去时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大多数顾客是长得像西班牙的年轻男人。
看到这个形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狼狈的男人,涉世未深的小伙子眼中闪过轻蔑的情绪。看来不是竞争对手,就算是,赢面也没自己大。酒馆里有人松了口气,收回视线,继续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翘首以待。
吧台后边的老板围着一块围裙,正用手里的抹布擦拭一只玻璃酒杯。他把擦亮的杯子举高,借着落在杯壁上的昏黄光线,男人的瞳孔深沉而明亮,犹如两块闪闪发光的黑曜石。老板瞪大因常年酗酒被酒糟鼻挤得很开的两只肿泡眼,他不得不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今天你回来得很早啊。”油光满面的老头扶了扶滑到后面去的宽边草帽,遮住自己光秃的头顶。他上下扫视了黑发黑眼的男人一遍,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他紧身T恤上的泥点和草叶,相当讲究公共场合着装庄重的墨西哥人咧开围绕胡髭的大嘴,“哦,冬狼,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对了,你的狗牌呢?”老板自来熟地发问,用酒杯铲了一杯冰块,捏了两片薄荷叶,揉搓后撒在透明的冰块上。狗牌、女人和酒是雇佣兵的生命。他年轻时干过这行,对此了如指掌。
男人接过不加酒的龙舌兰酒,因为这个免费,他微微垂下脑袋,盯着冒出细小水珠的杯壁的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耀眼到让人不能直视的光芒正在他眼底猛烈地燃烧,那是一个人灵魂被点燃时才得以见到的光景。他的目光糅杂了汹涌的渴望,又有缱绻入骨的柔情,唯独他爱的人能领受这份沉重的恩典。
男人一声不响,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老板习惯了他的沉默,也默默闭上了嘴。人上了年纪,总会不自觉地变得心软嘴碎。他想到自己最小的女儿,又看了眼那人空荡荡的胸前,心里不禁涌上遗憾。
爱情是一个墨西哥人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等同没活。
这种奇妙的感情能让最大胆的男孩变得胆小如鼠,也能让最羞涩的女孩在篝火晚会上主动邀请心仪的男孩去跳舞。他瞥了眼楼上,木质阶梯的转角处露出色调明快艳丽的长裙一角,像一只斑斓的蝴蝶。
当男人在吧台边坐下,盯着杯子发呆的时候,静静栖息在阁楼上的蝴蝶忽然苏醒,轻巧地摆动美丽的双翼,伴着舞踏般节奏优美的脚步声,翩然飞入厅堂朦胧的光晕中。霎时整个酒馆都骚动起来。那些穿着绣花开襟衬衫,脖子上红色花领巾的小伙都伸长脑袋,有人打翻手边一口没动的龙舌兰,而身穿“支那波婆兰那”、今晚比任何蝴蝶都要美丽的女郎眼中只有那个盯着冰块发呆的男人。
“你回来啦。”她轻声说着,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高贵大方的长裙裙摆在红色的系带高更舞鞋边打了个旋,含情脉脉地扫过泥泞的长靴。
男人依旧保持沉默,落在眼窝周围的阴影令他看来格外神秘——以及遥远。正当有的年轻人以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时,他忽然开口,语调低沉而有力,“我要走了。”
冷酷无情的男人,岂不知他嘴里说出的话能轻易撕碎一个女孩满怀爱情的胸膛吗?或许正是为了让她所怀的空恋彻底破碎,所以他才这样说。爱情是自私的,恋人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影子。
“什么时候?”很难认为他的行为是有预谋的,老板看了眼女儿,她的脸色苍白,像得了风寒。
甚尔抬起眼睛,“今晚。”
“哦。”对此他早有预料,一个雇佣兵没了狗牌只会有两种情况:第一,他决定退出这行,从此洗手不干;第二,他的脑袋和能证明他身份的唯一证件一起被炸上天。年过半百的老头决定倒杯酒好好庆祝一下,一个你看不顺眼好几年的混蛋终于要滚回他的老窝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吗?
有叁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酒馆老板开口,不过这次是对他最小的孩子。“我的小雷梅黛丝,你该去睡觉了。”看在这个男人没有碰雷梅黛丝一根头发的份上,他允许他完整地走出酒馆。
雷梅黛丝咬住嘴唇,忍住眼泪。“”这个棕发褐眼,胸脯丰满的姑娘年前刚满十四周岁,比沙漠里仙人掌开出的花朵还要娇丽。没有小伙子看到她会不动心,她有着《百年孤独》里最美丽的人一样的名字和容貌。
可男人仅仅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默无一言,神情没有半点波动,好像他在看的不过是一块石头或沙丘。他抬头对胖墩墩的老板说:“帮我联系,越快越好。”
“当然可以。”他耸肩,从紧身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发皱的号码簿,“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老人自顾自地说下去,全然无视酒馆里刻意彰显男子气概大声吆喝的毛头小子和忙得焦头烂额的儿子,“你知道我的小玉米片(墨西哥人对爱人的昵称)养过七条猎犬,有条在去乡下打猎的路上丢了,它回来的时候挺着肚子,不久生了一窝健康壮实的小崽子。我没什么好向你隐瞒,这几只狗崽子有一半血统来自郊外的野狼,未来肯定是打猎的一把好手。”
他拔掉酒瓶塞,深深地吸了口龙舌兰琥珀色的香气,“狗和我的女儿,你可以挑一个带走。”
“我都不要。”伏黑甚尔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铁了心要离开,除了无名无姓的美金什么都不想带。这片炎热的土地上热情似火的国度没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他心心念念只有远在大洋彼岸、相隔数个时区的遥远故乡。那里究竟有什么让他如此魂牵梦萦?
女孩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猛地抓起裙摆盖在脸上。她过于伤心,一时忘了母亲早在叁年前便已去世的事实,而她钟爱的那几条猎犬则被父亲视若珍宝,生下的宝宝连他儿子都没得到。
自从四十五岁的乌苏娜因为破伤风导致的败血症回归上帝的怀抱,他打定主意跟她留下的狗过一辈子,而且他发誓,不让家里剩下的两个女人接近厨房。于是这位心灵孤寂的老人昼思夜想,把二女儿嫁给叁个街区外卖马黛茶的茶叶商人——他是位叁十岁的阿根廷人,愉快、热情、会用纸牌占卜。
老板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下来,上楼去打电话前,他嫉妒又怜悯地看了眼男人被时光偏爱的面孔——这个沉默寡言的亚洲人身上有股奇异的魔力,让他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英俊和青春,“你弄哭了我的女儿。”老头晃了晃酒瓶,“你得负责把她哄好,不然这儿的小斗牛士都不会放过你。”
言语稀少的男人终于舍得把目光放在一旁用裙子遮脸的女郎上,罕见的,他感到苦恼和慌乱,力图回忆她的长相,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另一张面孔。舍弃了吊牌的甚尔并不害怕酒馆里热血上头的群情激奋的男孩们,他只是并不知道这该怎么做。
甚尔从没见过花掉眼泪,被他捡到的女孩还什么都不懂,像孩子一样表现得格外坚强。
“我……有一位妻子。”他转着酒杯,掌心的温度透过劣质的玻璃,捂热不规则的冰块,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手掌蔓延到手腕,“她大概有这么高,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
甚尔在胸前比了个高度,女孩悄悄拉下一点裙子,裙边露出红肿的大眼睛。“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时候,那时我刚被家族赶出门,没有地方落脚,也没有钱吃饭。”
他隐去了一些事实,让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加适合刚刚失恋的小女孩:“那段时间里,一直是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伏黑甚尔选择性无视了孔时雨等人,杯里的冰块融化了一点,在杯底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薄荷清爽宜人的香味上升发散,女孩用裙摆遮着难过下撇的嘴角,闷声不响地瞅着他。尽管恋情落空的悲伤依然在她心里翻腾不息,但面对这样一位品性顽强坚毅、愿意和爱人共渡难关的女性,她不能不感到敬佩与尊重。也正因如此,她心中的悲伤也大大加深。雷梅黛丝勉强忍住眼泪。
“只是后来,她——生病了。”甚尔委婉地把西班牙语中的“Desaparecido”替换成“Enfermedad”,他这样说,是为了让这个女孩不再抱有任何一丝重燃爱火的希望。
“为了给她治病,我把我的孩子卖了,然后到这里做雇佣兵挣钱。”甚尔轻声说:“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这个。现在她的病好了,我也该回去找她了。”
男人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掺假。十一年前花失踪后,他有种预感——所有人都不会找到她,她从这个世界里彻底地失踪了。预感常常出现,就像上帝的启示,只是人往往要等到预感成真后才能意识到这点。
他找了花一年,遍寻无果后整整叁天彻夜不眠。第四天清晨,伏黑甚尔抽掉最后一根烟,选择履行和禅院家之间的约定:禅院以十亿日元的价格买下伏黑惠,作为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他是个男孩,继承了禅院家最罕有也最强大的祖传术式——十种影法术。
甚尔不能确定这其中是否也有花的功劳,她拥有咒术界闻所未闻的强力术式,对应五条家的“无下限”被命名为更加狂妄的“无上限”,为此禅院家甚至不惜自降身价以家主之位作为代价,希望这份足以改变整个咒术界的力量能融入家族的血脉,成为绵延后裔子孙的福祉。
只要她想,整个家族改姓伏黑也不是不行。
他们不在乎自立门户的甚尔姓什么,因为无论如何,他的血管里始终流着禅院家的血。惠是在花之后出现的,所以他必然是她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想,理所当然地把这当做答案。他们第一次称赞甚尔,厚颜无耻地赞美他为整个家族做出的贡献。
他只觉得恶心。
人总是贪图得到更好的东西,有了这个又想要那个。得知惠遗传的术式是十种影法术后,禅院家派来的仆役根本不掩饰脸上的失落之情。真的不是“无上限”吗,啊,这……这我还需要回禀家主,再行商议。
他只觉得好笑。
自始至终,没人关心“伏黑甚尔”怎么想。
“甚尔不能做家主吗?”和惠一起趴在榻榻米上看电视的花悄悄把头靠在他的小臂上,像只等待主人爱抚的小狗。
惠毛剌剌的脑袋下垫着小枕头,脸圆嘟嘟的小男孩已经睡着了,手握成小拳头放在脸边,攥着一缕长软的黑发。
电视上播放着老掉牙的超级变变变,“噔噔噔”的音效抓紧了他的头皮。过了一会,她又悄悄地、小小声地问:
“那,甚尔想做吗?”
女孩悄悄放下遮脸的裙子,男人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眸,像是透过她看到自己许久未曾谋面的恋人,坚硬犹如铁铸的面部线条放软,他说:“现在的我不需要任何东西。”
因为我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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