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覃隐在尹府门前下马车,管家及府内下人正在招待其他宾客入席。看到他了,没人理他,按理他该算是尹府半个主子,自己命牙错搬下贺礼,走进府邸。
绕过宾客聚集的长廊,就见尹辗站在廊下同几位大人谈话。他微微抿嘴,径直走向她所在的后苑,院外有府兵把守,即使是他,也交叉长戟拦在院子口:“非礼勿入!”
宴会本就是交际酬酢,供人交际的场合,他却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盘玩着手里的佛珠。即便有人发现了他,想要过去,也被他清冷眸光扫过从而望而却步。
尹辗说她不太舒服。他本想去帮她看一看,可一个多月来,院中的假山飞瀑结成冰,枝头雪梅绽放,也没等到机会见她一面。她那天想伤他来着,或许为亲人着想故意避而不见。
柳风叶在场中交际一周,偶见心心念念的翡玉公子站在梅树下,拿着雪梅折枝,那抹艳姝与他自身的清雅脱俗形成强烈对比,他着淡青色鹤氅白裘,颇显贵气。
“翡玉公子。”他走过去,“您曾送过一位安姑娘到问柳馆来,可还记得?您在信中说您救治了她,以后余期定来探望,大人应该是忙。小的以为,问柳馆与您的气质也是相合的……”
柳风叶与他边走边谈,盛赞他的才情卓绝,玉骨冰姿,是那吟风弄月之人。覃隐右手将折枝花苞掰碎,漫不经心地撒在洁白的雪地上,走一路,散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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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辗正与吏部尚书谈新任选官,科举改制一事,宫中传来圣旨,传即刻入宫一趟。
乾绮宫燃着地龙,尹辗解了狐裘递给宫人。谌晗站在案前挥斥方遒,疾草劲书,观来伤已痊愈,身体大好。他不仰首地道:“朕送去的赏赐尹姑娘可还称心?”
“不敢不称心。”尹辗道,“她身体不适,越发严重,看见圣上送的七星匣,百宝珠,连环锁,精神好时摆弄摆弄,还能乐上一乐。”
谌晗笔尖顿住:“这么不好?”流露出怀疑毫不加掩饰。
“外界素来夸赞尹相有伊霍之才。”谌晗突然问,“你说我是昏君还是明君?”
“若真如外界所说,臣有伊霍之才,废昏君,立明君,那陛下未被废,说明是明君。如果陛下是昏君,还未被废,那说明外界这句话夸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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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回来,生辰宴正式开宴。百来宾客坐在梅林空地上,中间留出圆形空地。大璩以圆为尊,玦城布局为同心圆,凡事也求个圆满,寓意充盈。
尹家小姐着绯红深裳,头戴金步摇凤冠,口衔珠结凤簪,群尾绣蹙金牡丹彩蝶戏花,拖长于地,身姿轻盈,步履稳健,宛如流风回雪,翩若惊鸿。她以玉兰蝴蝶圆扇遮面,一步一步往圆的中心走去,步若生莲。尹辗坐在圆的上首端,他左手边的位置就是她的。
直至尹姝到位置坐下,拿开扇子,席间嗡嗡议论声才停歇。尹辗道:“尹某对各位百忙之中来参加舍妹的生辰宴感激不尽。”他开场词不多,话语平静。
他给她倒酒,给她夹菜,盘子堆成小山,他知道隐生就在对面,还是这么做。
“你别说,尹大人跟五小姐看着檀郎谢女,真是般配!”
覃隐旁边的人跟他同伴道。
“说起来她是她父亲入赘尹家,后来改的母姓,关系是表妹,没什么不可以!”
“这两人对我眼睛很好,欸,翡玉公子也是,尹家就没出过不入眼的人……”
忽见美人轻掩檀口,连声咳嗽,急喘不止,捂鼻捶胸。
众人纷纷好奇观望,有人叹惋,可惜了,据说先天病体,命不久矣。
尹辗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又递过去一杯茶,尹姝接过喝下,忽然喷出好大一口鲜血,血点子喷溅在案面与前方的雪地上,于纯白背景下触目惊心的晃眼。
众人大骇,有人去叫郎中,有人觉得晦气,别死在生辰宴上,喜宴变丧宴。穿的是大红袍服,据说这样死的女人会化作厉鬼。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今天这是个阵法,就是为了给尹家借运,你看尹家这么多年来女子接连厄运不断,就是传闻献祭了女眷……
一时间人心惶惶,走的走,散的散,最后没剩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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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走过去,半蹲下身,想给她诊脉。他看出她服用的是结篱草,会造成吐血的假象。他没有碰到她,尹辗扼住他的手腕:“隐生,不必担心,演的一场戏罢了。”
覃隐看了看她,她眨着眼睛,双颊红润,并非全是胭脂添色,他站起来:“兄长费心谋划,排了这出好戏,谌晗不能亲眼所见,实在遗憾。”
“无碍。”尹辗道,“他别再缠着尹府要人就行。”
“尹大人——”
刚刚空寂没一刻钟的梅园又来人了,复又喧哗起来。
来的不止一人,张灵诲带着一支铁盔覆甲的军队,昂首阔步走入。
“给小姐庆生,张某来晚了。”
他玄色熊裘拖地,威而不怒,“尹小姐的芳诞,怎么能少了在下?”
尹辗淡然道:“如你所见,宴席已经结束,舍妹不便多待,恐病气冲撞了大人,我命人送她回去。张大人事务繁忙,就不留大人酣宴了……”
“一个也不准走!”
张灵诲中气十足地喝令。
“实不相瞒,在下是奉太后懿旨,前来捉拿行巫蛊之事的妇人。”他抬手,“给我搜!”
竟在其中一棵花树底下挖出了草编小人。如此拙劣的构陷手段,无聊至极,可怕在背后有皇帝的意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灵诲道:“既然尹大人交不出这妇人,那尹府女眷都得带走,”他手横过来一指,“包括她!”
“你尽管试试,”尹辗风平浪静,“带不带得走人。”
他身后不多时出现几十位暗使,身着黑衣,提着银光大刀。
几乎同时,两边拼杀在一起。
但显然,这其中有些人无心恋战,刀剑直直向美人而去,取其首级。
尹辗拂袖转动手腕,内力震开决命争首的两人,他袖子还没有放下,颐殊爬起来往覃隐的方向跑过去。她拽着拖地长裙,跑得凤冠摇摇欲坠,发髻散开,走姿步态算是白教了,因为她跑得如此义无反顾,决绝凛然,浑然不顾世俗、礼教、规条。
覃隐心一阵揪紧,他离她这么远,势必要穿过拼杀激烈的战场,她目标又这么大,果不其然有几人飞身脱离缠斗,一跃而起向她冲去。
他往前跑,过去接住她,在敌人的刀剑到她身上之前,一下将她护在身后。彼时暗使当中也有人赶来,格挡住四五把刀,往上一挑,再横刀一甩霎时倒下四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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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人越来越少。张灵诲看人数不敌,处于劣势,冷哼一声,抬手止战。他还是低估了暗影阁的实力,原以为这群存在上百年几代王朝的影子形同鬼魅,不过虚张声势,今日一战,看清了些许真面目,方知绝不是如此。
“走!”他带着几个残兵败将,大步流星地步出梅园。
尹辗没有阻拦他,他低着头,素色深衣上全是血迹,后来他也加入战场,杀了几个人。
他执一把明月长剑,目光烁烁,洞如明火,走到覃隐面前一把将藏在他背后的她拖出来,提着她的衣领:“为什么朝他跑过去?!他离你那么远,我离你那么近,近在迟尺,你瞎吗?!”
他咆哮怒吼,跟平常的模样截然两样,颐殊被咄咄逼人的气势吓住,踩住裙摆往下跌坐,偏偏尹辗提着她的衣服,使她落也落不下去,只能被迫仰首与他对视,承受他的怒火。
覃隐在她跌坐时也顺势下蹲,扶住她的腰,半撑半抱。她惶恐的眼睛里闪着水光,想她也是被吓到了,当时的情景她做了第一反应,或许不是明智选择,但是第一选择。
尹辗像是突然醒过来,放开她,看向覃隐:“隐生,她差点害死你,我是在……”
覃隐没有说话,颐殊埋在他怀里,蜷成一团,簌簌怵怵。
天地间,银白冷月与灰白残雪,交织成冬夜底色。
他搂着她站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兄长,但你救了她,救了我们。”
“你说你幼年被邪老怪抓去试药,灌输邪功,后来又修炼邪术,活不长的。你看不起世间情爱,也逼着我断绝情根,可我并非继承你遗志的人,还请你放过我们。”
“你确定吗?”尹辗冷笑,“这女人伤过你多少次,你不记得?她根本不在乎除她之外的人。”
“我确定。”覃隐招来牙错,把她交给他带走,“这样危险又自私的女人,你要争,我奉陪。”
他终于挑破了最后一层帘布,不惜代价地戳穿他长久以来辛苦隐瞒的心底事。
“谁说我要争?比起大业她算得上什么?!”
尹辗啮齿,又释然一笑:“是我看错了你,你成不了大业,当我错付所托。”
他扔下剑,背对他转过身,朝梅林中走去。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踏出的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但不出片刻,再次被覆盖,新雪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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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府门外,苏惊带着不亚于一支轻骑军的府兵列阵排开。风雪中静静伫立等待。
他没有与张灵诲正面撞上,赶到时事情就已结束。紧闭的大门院墙上探出梅树枝桠,其上覆盖着厚厚的大雪,那雪层层堆迭,压得梅树不堪重负。高墙深院,困住半生冬雪。
府门推开,一个黑衣男子抱着女人出现在门内。苏惊下马,上前接过颐殊。
牙错对她抱拳作揖,返身回到他公子身边。
“我是不是很没用?”颐殊说,“有点心绪动荡的事就生病。”
苏惊把她放到马车上,安慰她:“你不是没用,你只是有难以改变的女子之弱事实存在,可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很欣赏,你以最好的姿态面对了今天的一切。”
孤男寡女本不该同乘一辇,共处一室,可崇任东知道覃隐对自己放心,索性上车陪她。车上燃着炭盆,热烘烘的十分暖和。他道:“颐殊,现在的情况很复杂。”
马车行驶在雪地中,碎石撞到车辕,崇任东郑重其事地道:“谌晗这是在借刀杀人,张琬弘夜夜做噩梦梦见被烧死的儿子,笃信你是不祥之兆要害死她这个儿子,以性命要挟张家除掉你。谌晗纵然此举意在向尹辗挑明,他不愿再受尹辗控制,或是张灵诲,这些世家的联合,做一个傀儡。在谌晗这里,尹辗是叛党,覃隐跟他才是利益共同体。”
“覃隐与他兄长的博弈,是不可逆转必然迎来的局面,你勿需太过自责。”
她靠在马车壁上,语气淡淡地:“我没有自责。”
崇任东接着道:“覃隐若能为陛下铲除张灵诲及尹辗,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你跟他跟我们都能安定下来。谌晗必会最大程度地保他,若是他不保,张灵诲与尹辗两人之间必会有人篡权夺位,前期二者既合作又对立,两厢平衡,皇帝安分,朝廷才相安无事。”
今日之事一切拉开了序幕,自古朝堂上,便有皇权与相权的对立,不断斗争拮抗,一方强一方即弱,处在动态平衡之中。又以丞相与尚书分裂相权,这局面恰恰是谌晗想要看到的。
颐殊指尖敲颌:“不想听,听着都累,之前尝试过,争权夺利我不喜欢。”
崇任东笑笑:“可是总要有人去争,有人去夺的。”
她在轩窗边看了一阵风景,还是没忍住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他深深看她一眼,从身旁掏出来一个东西:“这是小甲留给你的。”
为了保护他们,他将他们一家人送去了玼州,那边有他一个亲戚,还有众多留守后方的战士。若是举事,他们可以随时响应,揭竿而起,到时掀起的就不是宫变,而是一场暴动。
她把那雕得丑丑的泥俑人拿在手里翻看,越看越觉得不像自己。泥人后边衣角还歪歪斜斜刻着叁个大字,沉鱼落,想是雁字来不及了。看着看着噗呲一声笑出来。
中途马车被拦停一次,崇任东听手下汇报完,转述道:“覃隐入宫顶替下了巫蛊之祸,被敕诏软禁在府,闭门思过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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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冬季过半,颐殊靠在花棚藤架长廊下,困顿不已。
她下颌枕在美人靠上,轻轻阖目。手边一本浮虫语录,歪歪斜斜摊着页。
水榭亭旁进来一位外人,她不想睁眼,只垂了头,偏颌低睫,秀臂搭在靠椅背上,鸦青发丝如瀑如布,懒懒垂在雪白颈项处,那处肌肤在炎阳下耀得晃人眼。
谌晗问:“你在等谁?”
她回我没有在等谁。
谌晗说:“你不是想去琯学宫吗?已经清理干净了。”
她一双惑人的眼微微挑起,谌晗恍惚了一刹,漂亮到这个境界,一个字不说都是欲语还休,勾魂夺魄。七分魂酥走五分,两分魂不知所踪。剩下叁分,见到第一眼便勾走了。
颐殊慢慢起身站立,她道:“你知道我是谁?”
她早就想问了,画上没有绘的手背痣,他是如何得知的。
冬日的阳光穿破云层,照映茫茫白雪,强烈的光反射在屋檐上,琉璃青瓦。
谌晗唇角上扬,笑意扩散开来,他只想笑,笑自己愚蠢。
“殊儿,这一世你叫我好生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