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覃府的马车在陆府前停下,陆均已在门口等他。命夫人上茶,倒茶,再毕恭毕敬奉到他面前,带着点谦畏,陆均道:“张灵诲心绪已出现扰动,他那日不顾一切抛下政务就去寻你,我们都提着一口气,放在之前,从没人见过他如此草率莽撞,有失方寸的一面。”
陆均也喜好音乐,家中常有乐师抚琴,古琴声高山流水,仿若在室内涓涓流淌。
覃隐道:“他显出破绽,只是第一步,这股心性气血带到朝政处理上,公文字里行间都溢出火气,行事也偏激许多。虽不至于出错,但在可轻可重的事上判决都偏重,有失公允,才是真的误了国事,惹得圣上不快,朝臣不悦,这时候,时机才算成熟。”
弦线在琴师手中突然一阵蛇走龙飞,嘈嘈切切,无错不杂,疾如狂风,紧如骤雨。
“到时候,还请陆大人送上一封弹劾信。一封弹劾信想让他倒不现实,重要的是,与此同时呈上一份恳请召回魏子缄的请愿书,他注意力全在弹劾信上,不会注意到这,再者他自己状态不佳,不宜再独行决断,有什么话可说?魏大人受了这么久的委屈,是该迎他回玦了。”
临行时,陆均想起近来江湖上的传闻,问他道:“对了公子,有消息说林家十几年前失踪的独门功法矶古真经在你手上,是真的吗?难不成,是你自己放出去的?”
覃隐并不正面作答,再行一拜:“请奏书事关大局,极为重要,切记。”
他在马车上阖目补眠,牙错照常问他去哪儿,这次他给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答案,“白炽宫。”牙错心一凝,原以为他想清楚了,似乎也不是,他猜不透。
那日他见他看着掌心出神,从曲甲第家出来后,便问了他。他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失去了记忆,还是重蹈以前的覆辙,喝下不忆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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珗薛在听到约定为暗号的敲门声后,犹豫了数息,还是给他开了门。
外面倾盆大雨,狂风大作,室内没有点灯,不时有闪电麟龙,强烈白光照亮屋子。
覃隐身上没有沾到多少雨水,从下马车牙错就为他撑着伞,进暗道他便守在外面,注意着墙内墙外的动静。假若有人在这个点进入白炽宫,他就飞檐走壁进去带走他。
他从袖子掏出一个东西,起初珗薛看见他手放进袖里的动作不自觉往后退了,但他掏出来的只是一个卷着的牛皮纸信笺,用系绳扎着。他说:“林洔生前所有的仇家,得罪的人,都在上面了,这应该是你要的。”
珗薛一激动,就要上手拿,他却把手举高,不让她拿到。
她心里一沉,往后退出一些距离。
“不给我,你可以走了。”
又一道白光,将两人的脸映得清晰。
“你明明知道怎么样可以拿到。”
覃隐手放在身侧,攥紧牛皮卷轴。
“不用了,我不要了。”
珗薛走回木榻,坐下端起杯子。
覃隐也走到木榻案几旁,没有在她对面,在她侧边落座。
“既然来都来了,请我喝两杯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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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电闪雷鸣,显得白炽宫有些死寂,不管她答不答应,自顾自倒酒于杯中。覃隐看了一眼杯子,液面被炸雷震开波纹,轻声慢语道:“今日将翟秋子送回东邡了,我送走她可比送走你轻松多了,试了三次都还不行……”
珗薛杯子倾倒,转向他,情绪比得知有仇人名单还激动。
“你恢复记忆了?”她跽坐起来,臀部离地,靠近他,“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覃隐咬住她的唇,珗薛指尖颤抖捧着他的脸,他毫不费力撬开牙关,舌头就往深处探去。她根本抵抗不住,只能互相纠缠追逐,辛苦应和。他左手横过她的腰,把她放倒,右手就从裙摆底下,顺着小腿往上摸,直到进入禁区,神秘之地。
她张开双腿,吻得有些断气。覃隐掌指在阴阜打着转,津液弄得到处都是,再把中指探进花蕊刺戳,其余四指按在花苞上。她需要换气,他也需要,离开时他说:“送她走我并不需要用到面具,可是却给了你那么多……”
珗薛猛地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他,向后退远,整理衣裳。“你做送我走的三次尝试的时候,还不会制作面具。”他没有恢复记忆。
覃隐自知已经暴露了,笑了一下,站起来,打开密室门出去。
她还在惊魂未定,攥着胸口衣服,就这样结束了?
覃隐从密室进入暗道时,珗薛听见一阵瓶罐相碰的声音。
她陡然失色,爬起来冲向密室,架子上已经空了,他带走了所有面具。
暗道中他已经在出口那头,只看得见一个衣角,但他没有立即走,而是站在那里同为他撑伞的牙错说了几句话。珗薛不管不顾地爬进暗道,追上去,却在要碰到他时扑了个空。
外面狂风骤雨比在室内听到的要更清晰可怖,几乎是瞬间就浇湿淋透了一切。她跌倒扑在地上,珗薛这张脸不能再弄丢,一把撕下放入怀中。她看到覃隐上马车的背影,急得爬了两步才站起来,但她刚要追上马车,车夫就策马行驾,又一次追空。
她挫败地跪坐在雨里,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但是马车行过一段距离,停了下来。
她站起身,向他跑过去,上车。
她上车就扑向他,要他还给她,但他身上空空如也,不怕她搜。她问他在哪儿,他看向披蓑衣戴斗笠的车夫的位置,现在他离开了,那里没人。她再看向他就有点无助的哀求。
覃隐端坐在正中,神情冷漠,疲乏又困倦的样子。她发梢滴着水,睫毛也滴着水,步摇歪歪斜斜,垂睫,又抬起,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还没有动作,她颤抖着伸出手替他解腰带。
帝王的寝,不能拒绝,他的侍寝,她也没法拒绝。不管威逼还是利诱,或许利诱无用最后都会变成威逼。她可以不要的,是他的东西他当然可以收走,但颐殊还是太贪心。她知道自己贪心,也知道自己自私,上次他说帮忙她妥协了,卖了自己,这次她为了买回来面具,不让自己陷入囹圄境地,又出卖一次。
覃隐按住她的手,使她无法动作,她慌了:“你说过不会拒绝跟我交易。”
他回答轻轻浅浅带着不耐:“可是我不记得了。”
他问她:“你上次向我撒娇示好,要求我去做危险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是以前这样做过很多次了对吗?”略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
珗薛惊骇地向后倒,天空恰如其时劈下一道重鼓之锤,砸在心脏,停滞一息。
他让牙错把她丢下马车,珗薛跌坐在雨中,回头望,马车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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珗薛
覃隐的马车被逼停下,旁边的林洔嘴唇哆嗦,肤粟股栗,汗流浃背。
他淡定问牙错:“多少人?”牙错回答:“六个人……不,七个。”
这里山野孤坟,荒郊野岭,是刻意选好的地点,带着林洔从集市兜一圈再上荒山,也是刻意安排的行驶路径。路上不断被人跟踪,心怀不轨者越来越多,尾巴越来越长。到郊外附近竟互相打眼色,串通起来先解决人,再分赃。
临时组成的团伙总是不太可靠,远不如训练有素的组织。早就埋伏周围的暗使杀手正在伺机而动,这帮人却毫无所觉。包围圈正对马车的那人朝圆心喊话:“林洔居然没死,向她寻仇的仇家太多,翡玉公子最好别沾上她。放下林洔,交出矶古真经,放你一条生路。”
原听说林氏独门绝学在他手上,江湖人士都在观望,现看到他带着林洔,对这消息确信无疑。各路牛鬼蛇神纠集,意欲在这荒野取她性命,再抢夺武林至宝。
林洔被灌下哑汤,喉肌被麻痹只能咿呀乱叫,手上绑着麻绳。覃隐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给牙错打了个手势,暗使自四面八方同时飞出,车外响起刀刃相接的打斗声,厮杀成一片。
不久声音平息,阿骆过来向他复命,已全部解决完毕,一个活口不留。他走下马车,叫人看着车里的林洔,抖开牛皮纸,走到满地的尸体旁,一个一个对比。每找到一个,就在名单的名字上面画上一笔。用脚推开最后一具尸体,翻到正面,在他鲜血覆盖的脸上仔细辨认。名单上的名字已经划掉了三分之二,这是如法炮制的第五次。
暗使来问他林洔怎么办,哑药失效,她用不符合那张脸年纪的中年女子的声音大喊,“不要杀我,求你们不要杀我!”嗓音尖锐难听,恐惧得变了调的呕鸦嘲哳。
那女人是他从天牢里带出来的,拐卖稚童,废其手脚,还害死两个。他想也不想,看着尸体比对画像容貌,在名单上找名字,淡淡轻吐:“杀了吧。”
珗薛听到密室的响动,放下笔,缓慢站起身。不太可能是老鼠,但那里面除了老鼠任何一种发出声音的可能都更让人不安。小心推开暗门,原本空荡荡的木架又被琉璃瓶占满。
她愣住四五息,手放在门上,既不进去,也不退出来。密室的光来源于寝房敞亮的日光,于是在门的界限处分割为清晰的两个世界。梳妆台上妆奁前一卷展开的牛皮纸,从上到下的名字几乎都被划掉了。剩下没划的,是覃隐判断不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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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隗逐在她身后躬身行礼。
珗薛关上门,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
“桑蚕结了新茧,是否去看看?”
夏天过去一半,炎气未散,叶茂成帷,珗薛抬头望桑树,枝叶间缝隙形成光斑落在蚕篚上,白白胖胖的蚕蠕动着嚼啃桑叶,五龄幼虫已开始陆续吐丝结茧,下一步就是取丝。
隗逐煮起蒸锅,将蚕房内拿出来晒的蚕架又搬回去,珗薛却在一旁摆弄蚕宝宝。他看着她,也不好叫她帮忙,总觉得她心神不宁,心里装着事。
取丝要把结出茧的蛹以蒸汽闷杀,再在水里煮沸,使其变软,丝的终端暴露出来,最后茧线穿于竹棒上的小孔,卷动线轴,抽离丝拨开茧,得到完整的蚕丝。
金缕蚕与蓖麻蚕杂交的后代,吐丝量大,蚕丝更为结实,柔韧,做出的丝绸更为光滑,优质。但两种蚕生活习性生存环境不同,杂交配种困难,前人摸索方法无数,成功者寥寥无几。珗薛与隗逐试着改良,想法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点子的珗薛提出来的,增进及补益是隗逐。他把器皿工具都备好,跟珗薛一起捡蚕茧。两个人边捡边讨论。
“这种丝能重新命名吗?比如说叫珗薛隗逐丝,珗逐丝?”珗薛问。
“不确定能不能量产,我们还需要继续改进。”隗逐比较务实,也沉得住气。
“那这些蚕吐的第一批丝做的丝绸,能先给我做一件衣服吗?”
“自然,娘娘应当拥有这第一件金缕蚕丝衣。”
两人肩碰着肩,手上一刻也没闲下来,珗薛从蚕丝质地问到蚕蛹情况,而隗逐水都没烧开。笑闹间外边蚕架挪移得差不多,几百蚕篚近乎搬空,珗薛捡起蚕茧放进篮子里,食指拇指捻着放在阳光下观察是否健康。
“隗逐,你来做程夫吧。”珗薛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隗逐坐在锅炉蒸架旁,拿着一本《桑经》在看,听到这话愣了数息。
“署上你的名字,就可以登载在《四方物志》上了。”
这些话听不出情绪,珗薛低着头在拨弄挑选成熟蚕茧,专心致志。
“可是,”隗逐抚弄下巴道,“我听闻前几天覃大人在朝堂上公然攻击朱委闰,大骂朱是个输不起的小人,大抵还是有希望的,娘娘不要太过悲观……”
珗薛蓦然转身,触到她的眼神,隗逐说不下去了。
他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话,刚合上书,听见啪嗒一声。珗薛低头看篮子,欲哭无泪。
“它坏掉了。”竹片断了。
珗薛蹲下身捡拾,漏了个大洞的篮子被丢在旁边。隗逐想过去帮她,无奈水开了。她捡起蚕茧放回蚕篚,拿起篮筐仔细检查,翻来覆去地看找办法修好它,她蹲在那捣鼓的时间,没注意到蚕房外站了一个人。
那人走到她身旁,问她“怎么了”,珗薛心里一震。
手脚僵硬,冻住般定在那里,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
覃隐也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竹筐。日光从牖窗拓出一扇扇方形的亮块规整排列在蚕房的地面上,他们在蚕架的遮影之下,浮尘飘动。他还是有小半边脑袋被照射到,垂着眼睫专注而认真,手指勾着断裂的竹碥在脑中构思数种方式尝试拼接,沉进思考里很深。
闲云散去炎阳没有遮蔽陡然升高一层光度,室内更加明亮。纵然手巧如他救过很多别人下结论救不了的病人,也只能对提篮宣布放弃,抬起眼眸微微侧头看她。
“我帮你再做一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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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洗净手,取下面具,牵着他走到床榻,放下罗帐。
覃隐失忆后第一次在床榻间看见她不戴面具真正的样子。眼角一抹淡红,染血一样的胭脂面,鲜艳欲滴的唇,媚意浑然天成,任何一个在她身上的男人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翟秋子没有自己站起来。
她是神志清楚地自己躺下去。
两人紧扣的十指让那天看戏的她像一个弥天大笑话。
正因为清醒,才更加令人可悲,更加叫人难过,更加使人不齿。
不齿的是她还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给他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