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谌辛焕说你在睿顼王府,什么都不用做,行头以贵姬的规制置办,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他掌心贴着我的脸,还是笑的模样:“你说喜欢我,怎么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若是喜欢我,就该为我做事,对不对?你不是说,侍寝而已,不委屈的。”
他好恶心。我不会再问覃翡玉他到底要什么,这种是生是死的决定让他自己选择,别赖我头上。但是我嗅得出这个人的迫切,焦灼,心急如焚,狗急跳墙。
“若是你不听话,”他思忖着说,“我换一个美人试试不就行了?”
善,大善。刚要同意他又道:“若是这个不行,就杀掉,杀掉一个再换一个……总能试到他心仪的。到时我都带到你面前让你见见好不好?”
笑面佛,其实是吃人的恶鬼。
“没有人能逼我。”覃翡玉捏住我在他胸膛乱画的指尖,垂眼看我,眸色既深又沉,像弥漫森森雾气:“说吧,你这次又要什么?”
我说我哪能要什么。
“昨天才让我吃闭门羹,今天就这样,你当我傻?”
“你别跟王爷吵架,”侧脸枕在他的胸膛,“你不来……我怎么办?”
后来发生的事,超出我的预料。皇帝晨时对谌辛焕勃然大怒,午时莫名表示起了关切,酉时就送来大量名贵药材,珍惜补品,另赏绫罗绸缎千匹,黄金白银万两。
一天之内,前后转变如此之大。
谌辛焕在中堂,我去寻他,他刚送走听闻此事来拜访的客人。
“谌辛焕,”我说,“我绝对不会再被你利用,你死了这条心。”
“看来你是觉得在尹辗那里,比在我这里过得好。”他噙着笑意。
“你很羡慕是吗,是你骂尹辗是野种……”
我跌坐在地上,脸颊火燎般的疼。他打我。
他稍许敛下几分笑意,冷然道:“在孤的王府,竟敢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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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翡玉不知道这件事,我没告诉他。
他专注地亲吻,在我濡湿的双腿间。我把手伸下去,抱住他的脑袋,十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双足交迭放在他背上,情动时不自觉收紧腿,他的耳廓被大腿内侧的肉夹得通红,掐着我的大腿的地方都会留下手指印。
“心不在焉。”他责备一句,但是动作没有慢下来。
又到近前,“你要什么?我给你好不好。”
想到几年前,他跟尹辗也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对我好,是我经常回想,会觉得是否错怪了他,有些自责的程度。
事到如今,我真的很难不把谌辛焕对我的这些迁移到他身上,几年前他给我熬药的时候清楚知道尹辗如何对我,那他现在知道吗,是知道装不知道,还是知道视而不见?
他想延续的当下,是不是谌辛焕对我多糟,他就对我多好,到后来宁愿忍受,沉溺其中,直至依赖成性,自甘堕落,从此惟命是从,百依百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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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回到了过去。覃翡玉在厨房给我煎药,我走进去,手一扬,药罐从灶台上倾倒下去,砸在地上,碎裂的瓷片与药液流淌一地。
起初他诶诶两声想要制止,现在只剩沉默地伫立。要放在以前,我绝对看不出来,我是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但如今我能感受到他隐约压抑的怒意。
很快,像活过来了般,一副担心的神色,“手烫着没?”
我说没有,抽出手走开。
原来即便是冷漠,也没有对他这样大的恶意,他后来学聪明,不来招惹我。尤庄的事情我不管也不想管,将关键信息丢给尹辗了事。
我只想见谌辛焕,想知道在这堆破事发生之前,他对我会是怎样的态度。
长公主宴,谌烟阳同他在亭子里调笑一阵,就道:“好了,不跟你闹了,我去后面会客,你且替我坐阵前方。”她走之后,谌辛焕听有人通报求见睿顼王,笑笑,放人进去。
只要按照之前试验过无数次的方式,见到他不难,难的是如何说服他。
我进去,行云流水地叩头行礼:“民女叩见王爷。”
他笑容可掬:“姑娘有何才艺要展示?”
“民女并非献艺。”我解下幂篱,放到一边,他曾说过,不用会什么,往那儿一站就行。慢条斯理解完,跽于原地,“民女是为尹辗,尹大人一事而来。”
在四五息的寂静里,两旁妅泹妺泹警惕的目光犹有戒备。
“尹大人要安排我入宫,做后宫内线,可我不情愿。听闻尹辗与您有宿怨八年未见,特来投靠王爷,睿顼王府,大概是相对于尹辗而言最保险的地方。”
“那我今日为何要为了你再和他扯上关系,加重一分怨恨?”
“因为王爷心中也有气。”我说。
他没有答话,只沉沉望着我。
“王爷今日称病在府,做个闲散王爷,不就是因为几年前尹辗向陛下进谗言,害陛下对您忌惮猜疑,才不得不主动卸下兵权,逍遥快活的吗?”
“你知道的还挺多。”他笑容淡了几分,但还是笑着。
“王爷,您若能保民女一次,我敢保证,来日必大有裨益,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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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顼王府,这次是我自投罗网。他并不全然信任我,走到何处身旁都有妅泹妺泹隐秘的视线。到后来他又叫她俩教我练琴学舞,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有这个恶癖。
尹辗竟真能忍得住,没来找我。但他越按兵不动,在谌辛焕心里我越不可信。
一日,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黄夕仞。
她在睿顼王府门口下马,向谌辛焕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英姿飒爽,神采飞扬。那时我的震惊无以言表,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子,走到她近旁,是黄夕仞,她不认识我。
谌辛焕不太高兴:“我不是说过有客人在绝对不可以从你的苑子里出来?”
黄夕仞笑道:“这莫不是王爷的新王妃?”
他语气平平:“不是。”又说,“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说话。”
看得出黄夕仞跟谌辛焕甚是亲热,睿顼王先是问了令尊如何,又问黄栋安兵下几城,语气中既艳羡,又赞叹。黄夕仞说得眉飞色舞,“当年爹爹与王爷共驻疆南岭,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来爹爹又守疆南岭,感慨这次没了睿顼王作陪,都无聊了许多。两个人可以弈棋论战,以战术结果论个高低输赢,爹还说王爷那时年轻,少年心性,提出输了学狗叫,我爹爹赢了,据说那晚疆南岭三声狗叫,引得一片狼嚎。”
“是吗,有这样的事。”谌辛焕笑完,放下茶碗,“黄将军老骥伏枥,我是身体大不如前,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不是还有你们这些人才辈出的小辈在吗?”
“后辈中难有与您当年英姿比肩的,您年少驰骋沙场,一人独闯敌营,勇破十万大军的事迹,现在还在我那些同僚中传诵呢。”
黄夕仞说得越多,越好,现下听起来就越苍凉。当年有多辉煌,现景就有多悲伤,那是绝对想不到的,如今这般远景模样。会不会夜深忽梦少年事,疆场杀敌马回头。
谌辛焕淡淡地笑了笑,“听闻这次回来,陛下要为你赐婚?”
“是。”她低垂下眼,“我们黄家儿女,自来就有男上战场杀敌,女伴君王左右的承习,我大姐是皇后,虽她难产而去,也陪伴陛下那么多年。爹爹有意让我瞩太子妃之位,可我完全没想过,我只想上战场。再说那太子顽劣,在朝中名声不好,我跟他秉性不投……”
她突然止住,“不谈这些,太子殿下也是身不由己。”
“太子殿下已经反抗了,他向来最不喜听世家安排,长公主设宴,他自个儿挑中了东城郡守孙家小姐,现在闹得满朝文武皆知,都在劝,他执意纳妃,一意孤行。”
“娇生惯养,娇纵蛮横,也就在皇宫里闹闹,让他上练武场跟我比试比试?”
“你呀,那是太子之尊,你对他动武……”
我一直在旁边侍茶,被准许露面后,谌辛焕要我一个字也不许多说,安静待在一旁,看茶水没了端茶倒水就好。我看他们写画的战略部署图,淡淡说了一句,“从南攻。”
这场战役我在陆均的史载兵谏上看过,是拿着正确答案背下来的,自然有十成的把握。
他俩看向我,黄夕仞好笑道,“南面是最不可能的,那面杂草丛生,地势险峻。”
“我说敌人会从南面攻过来,需重兵把守,至少三倍兵力。”
他俩好像在听外行人发表见解,不当回事,一笑而过。
我记得这场战役让黄栋安损失惨重,费了好大的力才勉强打下来,元气大伤。但这都是过去的梦境了,不重要。我斟完茶,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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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自从得知我有那种药,以及在为谌辛焕治病后,皇帝经常传召我。无非关心关心谌辛焕的病情,问问还有些什么奇药。
陪他走在豫游园里,他问,“客卿,你认为世上是否有长生不老药?”
我答:“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生而不生,所以能长生不老。众生也是一样,有生有灭,却又不生不灭。有些植物活千年万年,可是不会动,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快乐。蜉蝣朝生暮死,但它一日都很快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啊。”
他道:“说得极是,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得之,失之,悲之,喜之,得失之间,不过生死一瞬,我只要快乐,无边快乐!”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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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辛焕虽在朝中人缘极好,人脉极广,人情颇丰,跟他关系不错的老臣众多,但不见得都愿意卷入此事。大多还是人人自危,各安其好。
我曾经询问过陆均对此事的看法,他道,“若在以前,睿顼王鼎盛时期,他一挥手,立马有忠臣为他联名上书,请奏陛下。但如今,他抱病多年,陛下想用他的时候他推辞,找这样那样的借口,陛下对他的耐心和忍耐度早已消耗殆尽。要是现在又说领兵一事,实在不怪大家不敢站队,皇帝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就是因为没用又不能拔除,才厌烦他。”
“因此,我们需要让陛下看到他的作用,让他有一个上战场证明自己的机会,不是吗?”
“在下认为,这个机会只有陛下能给,靠他自己争取,也不知是生机还是死机,如若众人帮他背书,拉大家伙儿一起陷入危机,这样得不偿失呀。”
他说的不无道理。再者他现在有怀孕的妻子,未出世的孩子,更加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对朝廷政治风向也是亦步亦趋,人云亦云。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的确不是能掉以轻心的事情,特别是如今张灵诲在朝野中权倾一时,勾心斗角,算计陷害,让很多人都自顾不暇,何谈为谌辛焕涉险。
但谋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朝廷众臣的支持,光这一步就难上见难。
“这睿顼王,眼看复出无望,东山再起似乎更不可能,公子还是不要再费心费力,早日择良木而栖。”宁还珏这样劝我。
我去找魏子缄,他还在跟张灵诲胶着,焦头烂额,但他是最先松口的。
“我就问一句,这件事情能不能把张灵诲拖下水,要能,我就参加,不能,我就先搞定我这边。叫张灵诲这老东西吃瘪的事我一律大力支持!别的暂时免谈。”
其他的各部大人,齐朔,兰岳,唐冼等人,平日与睿顼王往来甚密,约好共饮商谈,回答却模模糊糊,语焉不详。
“那些各部侍郎不打紧。”谌辛焕笑道,“主要是那几个有分量的大臣,魏子缄,陆均,张灵诲,宁还珏等。”
其实只要尹辗在我们这边,希望就有大半,他若表态,各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原先的预估判断。但他不管。我感觉他在朝堂之争的事情上已经兴趣索然,隐隐有想退居幕后,垂帘听政,或转向寻仙问道,沉迷研究人皮邪术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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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找来张灵诲问话,“你觉得这睿顼王何如?”
张灵诲言简意赅,“哼,气数已尽。”
等他走后,榭贵妃捏着皇帝的肩,“气数已尽?是说谌辛焕的气数已尽,还是陛下的江山气数已尽?睿顼王气数已尽,他倒气数十足。当年殷家外戚掌权,他就帮着殷家,殷家想设计陷害宣齐公主,绑架陛下您,要挟睿顼王做帮凶,睿顼王抵死不从,放走了宣齐公主。这谌辛焕再怎么样,那也是陛下的家人,那也是姓谌啊!”
皇帝浑身一激灵,陡然想起这茬,殷家干扰朝政掌权过大那阵,张灵诲就是向着殷仁惪,甚至可以说是攀附着殷仁惪上来的。这殷氏是外戚,他帮着外戚,谌辛焕是内家宗室,要死了他就高兴,以后是不是只要不是谌家的天下,他就满意了?
更或者,没有了谌辛焕,可以联合老臣,他就无法无天,觊觎上这皇位。他现在是必须和谌辛焕和平共处,不说讨好,也不能得罪他,否则若谌辛焕真去联手其他人,一起对付他,就算他耀武扬威,独霸一方,也得心里稍微有点打怵。
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想了一阵,派人传唤江湖医客覃隐。
我就听到他说,“……不能让他死,好命烂命留他一条命,搜遍天下神药也给朕救活他,用尽一切办法,听见没,不能让他死!”
“草民遵旨。”我赶紧伏在地上一拜,好像被他的气势吓到了。
“问问谌辛焕还需要些什么,把病养好,朕改日传他进宫叙旧。”
“王爷暂时没什么缺的,自从传出王爷病大好,各位大人都送来不少东西,邧国公宁大人送来珍贵药材,齐大人兰大人送来燕窝人参等补品,只是……惟有张大人送了三车冰凌,众所周知王爷是畏寒之症,很少碰冰冷之物。承蒙各位大人厚爱,王爷他……”
“这张灵诲,巴不得谌辛焕早死,谌家人都死绝!”
“陛下!”我又俯身一拜,好像失言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如此,必须得为张灵诲找补,“侯爷也只是看王爷宴客太频繁,需要的冰量大,送来一些,并无他意,更无谋害之心。王爷这些年,宴饮会客,一视同仁,从不介入党争,与世家利益没有牵连,侯爷没有理由加害王爷。”
“他是不加害,”皇帝冷笑出声,“他就是帮外人而已。”
“陛下,哪有什么外人。”贤公公适时提醒,“张大人两个儿子都在朝中,女儿姊妹封贵妃,嫔妃,与陛下早就是一家人了,为陛下殚精竭虑,分忧共患是分内之事。”
皇帝再听不出来他就是外人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他沉吟片刻,“唔,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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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宫时遇到了来看望母妃的九皇子。他看起来长大了不少,身形拔高,站姿英挺,华服贵冠,不再像个小孩子。他看见我很高兴,恭恭敬敬行礼道,“先生。”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宓王殿下不必多礼,覃某只在国子监当过几天临时差,担不起先生一称。再者宓王殿下位尊于我,应当是我向您行叩首之礼。您这样于理不合。”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眼笑眉舒,“许久未见,先生更显仙风道骨。”
“十三殿下近来如何,可有读书习字?”
“他……幼时高热烧坏了耳朵,留下耳疾,父皇不喜他,扔给不受宠的妃子带,也不让他读书习字学武了。”他说的很悲伤,眉眼低垂。
“殿下在东宫帮持太子政务,小小年纪大有可为。东宫事务繁忙,文书奏章杂且多,可还处理得过来?”
“皇兄移居清珩池行宫,以治学之名,行享乐之实,把公事都丢给我们。父皇虽知道,也不说。皇兄最像父皇,父皇也最疼爱他。”谌映苦笑,“父皇跟皇兄其乐无穷,我跟陆大人忙到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母妃抱怨我都多久没来看她,陆大人回家则越来越晚。”
我笑问:“太子殿下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还没,不过他是乐不思蜀,这都七月了,除非父皇下诏。”
“陛下命其接理监国的日期在年底,不急。”
他奇怪:“那些老臣都心急如焚,除了张大人谢大人这些整日围绕在父皇身边的,都频频上书催促劝谏,说督学不力,太子不可一日不向学,弄得陆大人压力很大。先生倒不急不忙,有不同见解。”
“担天下重责,于他而言可能还没做好准备,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也不是来不及。”
“说得好像先生掐指一算算到那天似的。”他笑着说。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历代君王,贤明圣德者,朝中人才辈出,英雄豪杰不知凡几,天道酬勤,使其江山永固。昏庸无道者,天时感应,国运衰微,日渐败落,不久改朝换代。上天也会给犯错误的人出路,事先降下灾祸予以警告。”
他静默片刻,“听闻睿顼王想再为陛下所用,可惜我没有实权,不然定当支持王叔。”
阮妃派人来催,要就此分别,他突然说,“不知颐殊姐姐如何?”
我愣了一下,“什么?”
“没事了,听她提过先生一两次,以为你们是熟识的。”
但是我没多问,恭送他,“九殿下要潜心学习,勤勉持政,天道顺意会为殿下铺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