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出了腊月,阳世间昆嵛山的雪一直便也没停过,纷扬飘洒。昆嵛山隐秘的地方,有一片天湖,天湖之中有一个小岛,岛上遍植梅花,如今更是盛放灼灼,隔着湖都能嗅到清冷梅香。
李青流与百晓生——天下最多智的人之一和天下最灵通的耳之一,罕见地来了闲情,在梅花岛中小筑煮酒对饮。小筑中红泥小火炉绿蚁焙新酒,梅香混合着酒香和一旁噼啪做响燃着的松木炭,舒适惬意的如同云上仙。
“她如今做事,愈发令我看不透。”百晓生手中执着酒杯,另一手捏着盘中制好的梅饯往口里送,忽然含含糊糊地冒出这一句。两个都是这世间美到了极致的男人,此刻就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都是极为惫懒地靠在榻上。
李青流大大咧咧地半躺在百晓生对面的榻上,反倒是比百晓生还要镇定一点,咳嗽了两声,劝道:“她这些年过地不容易……”
“不容易?”百晓生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促狭的表情来,打量着李青流,懒懒地道:“她这些年来过的不容易,是因为谁的缘故?我们这些老王八里头,就数你能藏。”
“你才是老王八,你全家都是老王八。”李青流顿了顿,心下想着果然还是您更狠,为了埋汰我连自己都能搭进去,打了个酒嗝:“我看独孤渊那孩子比独孤琴要好一些。无论是格局还是心性都要比独孤琴强。既然百年后冥府帝君就要重新正位,现在让孩子们争一争也没有什么不妥地。”
百晓生淡淡一笑,眉飞入鬓,唇如新樱,跟她方才丢进嘴巴里头的糖渍梅饯一样微红:“正是因此,我才不想管——孩子们的事儿啦,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掺和个什么劲儿呢?修罗族的小子昨儿个从我那里拿了点脱骨香。”
“你就给他了?”李青流皱了皱眉,低低喝了一声:“李准,你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你慌个什么劲儿。”被称为百晓生的李准翻了个白眼:“他出了钱,我出了货,有什么好置喙地?我还是那句话,该死地总归是要死地,不在乎手段,不在乎等上多久,更不在乎是经由了谁的手……”
“你心里有数就好。”李青流兴致缺缺地也吃了一块梅饯,丢进口的瞬间才皱了皱眉,吐出来苦着脸说:“这么酸你倒是也能吃下去。”
还吃得面不改色的,叫他以为是多么好吃的物事……
“嘉陵能给你上最好的蜜饯儿?将就着吧。”李准笑的邪气盎然,手习惯地往自己腰腹处一捞,捞了个空,才想起来今儿个出来的随性,黑猫压根儿就没有带出来,更别说他那哭唧唧苦兮兮地在家收拾行李的小徒弟……
这么想着,昳丽而俊美的男人面容上就流露出一抹冷清的温柔来。
“你总说你那小徒弟今后比你要美,我怎么却是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李青流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扫一眼就知道对面的老友在想些什么,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说:“要我说,你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也是注了水的。你当年上台唱戏的时候,油彩胭脂一层层地往上头抹,地下看戏的人,能看得出美丑么?”
李准笑了笑,神态间也有些怀念的模样:“这一晃也就这么多年了。——你别不信,她不过是还没有长开,你是知道她此前的模样的。大明宫前一万枝梅花都比不上她……”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要说是成神,想成神的自然有想成神的苦楚;可对于这些不在乎那些的人来说,就只有千年风雨后的感情最为珍贵。
所以才更加执著。
“你就继续你的小萝莉养成计划吧。”李青流嗤笑了一声,慢慢地又拈起一枚蜜饯,强忍着酸,一口一口地吃掉了。直到最后,舌尖才绽出一抹酸涩之后的甜来。
他忽然像是想起另一件事:“……我难道是真地地老了,竟有些想听曲子,老李,你现在还唱不?”
李准放下酒杯,眯了眼望过去,阴森森地说道:“你想死么?”
李青流连忙讪讪地陪了笑,说:“我不就是这么说上一说——说来,你教那孩子学戏了么?她当年也是梨园中人……”
“没教,不教。”李准回答地干脆利落:“唱戏有什么好地?我这辈子,唱尽了他人的喜怒悲欢,也看遍了他人的风花雪月。到最后就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忽然就有些萧索,有些枯寂:“小李,你说,咱们老李家是不是净他妈光出情种了?”
李青流笑了笑,沉吟了一番,说:“你别说,还真是。我记得有句诗是怎么说地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忽然住了嘴。
听梅小筑中,忽然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老李和小李,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良久之后,李青流才又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寂静,说:“秘境要开了。”
“开呗。”李准百无聊赖地笑了笑:“你若是想问我那三件秘宝在哪里,最好还是先住了嘴。你出不起这个价钱。”
“老朋友,就不能打个折么?”李青流忝着脸凑过去,笑嘻嘻地挤眉弄眼,李准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不行,你见我给谁打过折?”
“你那大徒弟,倒是把你这一手学了个十成十。”眼见这人油盐不进不讲情分,李青流哼了一声,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这些年在昆嵛山这里,他可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青娘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没有动他……”
“你不就是想为她来找我讨个人情么?”李准斜睨了李青流一眼,两个人都有着如出一辙的狭长漂亮眼眸,只是其中一个已经被布条蒙上了眼,再也无法回复往日的艳致风流……
“这份人情,我自然会还给她自己。你就别妄自为她做打算了。”李准喝了口酒,只觉得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隐隐有烧心的痛感传来:“这么多年,你竟是还没看清。永远不要擅自为她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