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只知道最终分开时,都没有多动一下的力气。
  床十分狭窄,必须紧紧依偎着,才能容纳下两个人。艾琳和李察并肩躺着,一起凝望着灰色的天花板。也不知道如何开的头,少女开始幽幽讲述自己,而李察则在默默的听着。
  和许多故事的主人公一样,艾琳出身自小贵族的家庭。父亲是一位世袭爵士,拥有一块包括两个村庄的小领地,位于圣树王朝边境,毗邻尼奥侯爵领,距离索拉姆公爵的国度也不算太远。如果严格地梳理一下从属关系,艾琳的父亲属于尼奥侯爵附庸的附庸,所以对于她来说,米妮和索拉姆都属于根本无法拒绝的人。
  艾琳的父亲对艺术情有独钟,并热衷于上流社会的交际,惟独不擅长经营领地。所以日积月累下来,债务逐渐变成了一个无法偿还的天文数字。而艾琳从十岁起就被送入深蓝学习魔法,她的确有不错的魔法天赋,但那是以父亲领地的标准而言。在深蓝中,她根本什么都不是。很快,艾琳用光了积蓄,并且从家中得到的资助也越来越少,她只能依靠自己维持在深蓝的生活和学习。而没有钱,她在魔法领域的进展也随之放缓。
  老爵士根本资助不起一个在深蓝中成长的魔法师,他也并不想培养一个大魔法师出来。爵士真正的想法其实是打上了深蓝的光环后,艾琳就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用贵族之间的通用语讲,就是艾琳可以嫁给一位子爵作夫人了,或者给某位伯爵甚至是势力不大的侯爵当个情妇。而没有深蓝的经历,艾琳只能作一位男爵夫人,而那位男爵的条件高下还要取决于艾琳的嫁妆。
  所以艾琳拼命的赚钱,只为能够继续留在深蓝。一旦她回到家族,就会被当作政治婚姻的一个筹码。而另一方面,老爵士没有逼迫她立刻回去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的债务已经达到了危机的临界点,随时有可能被收走领地。债主们之所以没有向巡回法庭申请强制爵士破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会认真考虑一个能够留在深蓝中学习的少女魔法师的前途。他们不愿意为了催收债务而得罪一个未来的大魔导师。艾琳只要留在深蓝一天,债主们就不会太过分。当然,如果她肯回去,债务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已经有一位上了年纪但是有丰厚资产的丧偶子爵表示愿意为爵士负担债务,前提是艾琳同意嫁给他。
  米妮显然已经调查过了艾琳的身世,清楚她父亲此刻的处境。如果艾琳不肯配合,那么米妮会通过自己家族的力量,立刻收走爵士的领地。爵士早已处于资不抵债的境地,现在领地中的收入在支付了债务的利息后,就已经连维持起码的体面生活都力不从心了。若是被收走领地,也就意味着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对爵士也好,对艾琳也好,都意味着阶层地位下了整整一个大的台阶。
  而且米妮还暗示过艾琳,她想要私下接触李察,有一部分是男女之间的原因,并且承诺了绝不会伤害李察。何况不还是有苏海伦殿下的威严在吗?
  “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拒绝。”少女最后说。她伸出手去,握住了李察的手,抚摸着他掌上的新伤,问:“他们没有对你做太过分的事吧?你伤得厉害吗?”
  “没事,麻烦已经全部解决了。”李察淡淡地说。
  他并没有说明麻烦是如何“解决”的,也不想去解释整个过程。艾琳的话中有无法掩饰的关心,在他的真实洞察中并不虚假,可是她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且这种关心也没有强烈到让她拒绝米妮。对于艾琳来说,尼奥和索拉姆就是眼前的两座大山,已经足够庞大到可以阻挡一切景物的地步。至于新近发生在尼奥领地的战争,目前却只是在大贵族间才流传着的秘闻。等传到艾琳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路途要走。
  不管艾琳有再多的理由,最终仍是为了五百枚金币出卖了李察。事后看来她的决定很愚蠢,因为她并不十分清楚李察的背景身世,更不清楚苏海伦和李察的特殊关系。可是大多数普通人在做决定时,都不会得到足够多可资判断的信息,所以决定是英明还是愚蠢,多少要取决于运气。
  艾琳从最初略带纯真的坚持,到最终屈身于斯迪文森,表面原因是她无力偿还的债务,而债务形成却是因为她的家族和自己都没有能力负担在深蓝中的生活。
  “那为什么不回去?你可以恢复正统的贵族生活,也不用过得这么辛苦。”李察问。
  “不!我不要回去!那里只是一个乡下小地方,你无法想象生活的枯燥乏味。就算我嫁给一位子爵,也只是从一个小村子走入另一个大点的村子而已!每天住在阴暗的城堡或者镇上别墅里,和佃农、奴隶、仆人打交道,每隔一年生一个孩子,再找几个附近领地的贵族做情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也许一生只能见到几次伯爵。而深蓝不同,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充满着梦想,随时都有可能看到在整个大陆上都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这里是能够改变我命运的地方!”
  少女的声音充满了激情和热切,却让李察久久无语。
  “留在深蓝就那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
  在深蓝中接近三年,李察看到太多的人每日苦苦挣扎,只是为了能够留在深蓝。只要能够留下,他们甚至愿意付出一切。在今天之前,李察都对此无动于衷,对这些人既没有偏见,也不会同情。可是现在,同样的事发生在艾琳身上时,却让他的心再次感觉到隐隐的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李察才淡淡的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章三十八 埋葬青涩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房间中陷入黑暗。刚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狂风骤雨,又把自己的焦虑和梦想终于宣诸于口,艾琳此时只觉得阵阵疲倦不断涌上心头,眼皮重得象坠了铅,终于无可抵挡的合拢了。
  她睡得并不安宁,不断地作着梦。许多梦都是稀奇古怪的,甚至只是一个个毫无意义、光怪陆离的画面。可是有一个梦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她梦到欠了李察很多很多钱,而李察每晚都要来收债,一晚上要收好几次,可是债仍然越欠越多。
  当艾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天花板。昨晚在剧烈运动中被拉偏了的窗帘没有完全合拢,淡淡的光线从天窗上部投下来,代表着深蓝外的世界已经是中午了。艾琳吃了一惊,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为了减轻哪怕是一点点的债务负担,她已经习惯了紧张的生活节奏,以前根本就没有过睡懒觉的时候。可是她坐起来时,才猛然想起,李察呢?
  床上早已空无一人,而李察原本躺着的地方,代之以一张式样和格式都很熟悉的纸。
  那是一张支付凭据,面额是三万一千六百金币,署名是李察。在还清所有欠款后,这笔钱还够艾琳在边缘区不奢侈地生活三年。
  因为上面巨大的数字,这张轻薄的纸也由此变得十分沉重。但是捧着这张足以改变命运的纸片,艾琳的心中却充满了空洞和失落,眼泪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的涌出。
  这个时候,浮冰海湾上凝聚了一层薄薄的云,偶尔有几束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海面上,为粼粼波涛抹上一层细碎的亮色。海面虽已解冻,但依然浮着零星的冰山,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天穹依然偏暗,因为缺少阳光的缘故,风也格外的冷。又是一阵劲风袭来,吹起李察魔法长袍的边角,将寒意悉数贯注进去,让少年打了个寒战。
  李察此刻站在海边,数米外就是笔直向下的断崖式海岸。海浪一波波冲击着嶙峋的岸岩,偶尔会激起巨大的水花,甚至会一直溅到李察脚边。海岸断崖既高且陡,李察站立的地方离海面有将近二十米的落差,可是看似宁静的海也蕴含着莫大的力量,偶尔爆发出的威力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李察脚下踩着的是深色礁岩,经年被浪涛和海风侵蚀,因此布满了道道深深的沟壑。在岩缝沟壑边,生长着点点白色的小花。它的名字叫星星兰,是浮冰海湾最常见的一种植物,顽强的生命力让它几乎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长,在这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温度都不超过十度的北地,却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前一晚可能还被冻在伏地的冰凌中,只要稍稍溶解,就又会神采奕奕地挺立起单薄的枝叶。
  李察信步在海边走着,偶尔俯身去采摘一株星星兰,片刻后,他的手中已有了一束星星兰,点点白花聚在一起,并不妖艳,却因纯净和平凡而美丽着。他攀上了一座小山丘,这里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整个浮冰海湾的弧度,另一个方向则是巍峨瑰丽的深蓝。
  海风迎面扑来,带着浓浓的湿冷,波涛则在低鸣,不知在诉说着什么。
  李察俯身,用手掘开冰冷的泥土,挖出一个小小的土坑,然后把那束小小的白花放进坑中,轻轻用土掩埋。
  李察再站起来时,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迎着海风,深深吸进了一口冰冷的风,只觉得那浓郁的腥气都透显出浮冰海湾独有的宏大与壮观。他转身离去,深色的魔法长袍在风中猎猎飞舞。
  在那山丘顶上,埋葬的是他少年时代的青涩、纯真,还有一个曾经美丽过的梦。
  回到深蓝,李察再次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再一次开始了让旁观者感到窒息的日程表。艾琳、米妮、血鹦鹉和斯迪文森,当所有线索都放在一起时,事实的真相就已呼之欲出。李察相信,自己能够看到的,苏海伦和她的大魔导师们一定也能够看到。而如何处理,李察并不打算去主动追问,他甚至准备把曾经发生过的事全部忘掉,而全身心的投入到魔法世界的探索中去。
  李察现在已经明白,对于特定的对手,比如说斯迪文森和米妮,自己每向前前进一步,都是对他们的一记沉重打击,因为通向构装师的道路是只容一人通行的独木桥。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退让的战争。
  在很多情况下,力量其实是相对的,自身越是强大,那么对手们相对而言就越是弱小。而李察现在明白了,以自己目前在魔法各个领域中的进展速度,只会让有心人感觉到窒息和绝望。
  一场染血的阴谋,就这样悄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于连一丝关于那个夜晚的流言都没有在深蓝出现。传奇法师的弟子不曾遭到过刺杀,法师执法团也不曾出动维持治安。小巷深处的魔法灼烧痕迹也没有人注意,似乎那只不过是游荡者百无聊赖时的又一次涂鸦。
  当然这场阴谋不可能真的没有后果,而且后果很严重,只是后果被局限在一小撮相关的人那里了而已。至于一向耳目灵通的情报贩子们,他们很清楚什么是能卖钱的消息,什么是催命的符咒。对于某些事情,如果深蓝的大人物们还没有做出定性结论,那么就是不存在的,自然也不会在他们的情报单子上。
  从血鹦鹉失去消息的夜里,斯迪文森就变得极为焦躁不安。李察的作息时间如炼金机械般精密,陷阱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得极尽完美,如果鱼儿不曾咬钩,那么就会立刻启动备用的几套方案。
  而一开始就进行得十分顺利,所有的人和事都按照剧本进行着,直到在预定的时间,血鹦鹉发回了目标已经进入刺杀区域的信号。
  接下来便是斯迪文森制定的这个方案中最值得骄傲的部分。血鹦鹉一方曾经提出过异议,他们拿到的刺杀方案是很严密没错,充分利用地形,并且完全杜绝了有人意外进入区域从而干扰刺杀的可能性,但是却需要由7个人来执行。目标只是个刚刚三级的菜鸟魔法师,他们全都是10级以上的杀手,就算一对一都能把人干掉了。即使不算出动过多人手的高成本,那么多杀手要在极短时间内不着痕迹地混进深蓝也是件麻烦事。但是最后血鹦鹉一方还是接受了,毕竟花钱的才是大爷。
  按照血鹦鹉一击必杀的风格,配合这个被判定为过分严密的刺杀方案,再怎么谨慎小心,三分钟也足够了。
  三分钟,不过是草草品杯红酒的时间。所以斯迪文森给自己倒上浅浅一杯的陈年烈性麦酒,坐在窗前,一边欣赏夜幕下的浮冰海湾,一边浅酌慢饮。不得不承认,极地灰矮人尽管有诸多的罪恶和凶名,他们酿出的酒却是极品。而斯迪文森现在非常有耐心,也非常有信心。对付李察这样的对手,再怎么谨慎都不过分。血鹦鹉不过是个杀手,哪里懂得狮子搏兔也当用全力的道理。
  一杯麦酒很快见底,而后续消息却没有传来。
  斯迪文森稍稍皱了皱眉,依然稳定地坐着,米妮则为他倒了第二杯酒。这一次接近倒满半杯。
  灰矮人烈性麦酒的烈度比人类的白兰地还要高出一截,半杯已经可以放倒一个酒量一般的普通人。所以斯迪文森喝得并不快。血鹦鹉是一个谨慎的人,她一定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现场,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这可不是小事,一旦事情败露,就连斯迪文森也想不出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