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我有点儿心慌意乱。但转念一想:坂田不是说这七个人里还有他的人吗?那么那个人并没有像我一样引起别人的怀疑,那他应该还有机会做下些记号的。只是,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我一边跟着大伙往上坡跑着,一边注意看着身边的伙伴,觉得似乎没有人像我这样心事重重,只是一门心思地跟着赶路。身后的钢牙和刘德壮一直在监测大家的举动,如果走在前面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举动,岂不是都被他们看在了眼里。也就是说,任何人心里有小九九而做小动作,都会暴露在钢牙和刘德壮视线中。除非是钢牙或刘德壮想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没人能够注意到。
  想到这儿,我扭头往身后望去。正好看见刘德壮也正盯着我,表情怪怪的,那眼神似乎想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我忙扭头过来,继续跟上大伙。刘德壮——据他自己说是东北军一个少尉军官,被关进战俘营没有太久。他过去在大伙睡觉前聊天时,跟大伙说得很详细,详细到包括他老家的父母和发妻。那么……那么他会不会是坂田安排的另一个奸细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更加不安了。整个队伍里,钢牙就如一座大山般压迫着我,他甚至随时会对我下狠手;另一个我不能肯定的奸细,又好像是颗定时炸弹,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要摆脱目前这种被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是:让钢牙和另一个奸细从队伍里消失。那么,我为坂田卖力做事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而在这队伍里,也就没有了能威胁到我的人。
  想到这些,我心里感觉有点儿发毛,为这个大胆的构思兴奋起来。前面的郑大兵和大刀刘却停步了,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走上去,这才发现我们走到了悬崖前。悬崖的对面是更高的山峰,一座由破旧的绳索和稀稀疏疏的木板搭成的桥横跨在悬崖和山峰之间。
  钢牙和郑大兵、大刀刘走到了一旁,低声说着话。我傻傻地站着,刘德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曹正兄弟,别怕!我也做了点儿标记,咱不怕迷路的。”
  我猛地扭头看向他,刘德壮却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蹲了下去,系着鞋带。我之前对他的怀疑,以及刚才这番话让我几乎能够肯定就是他。他就是另外一个奸细。
  郑大兵的喊话打断了我的思路:“弟兄们,这儿有桥就应该有路,咱决定过去,看大伙意见怎么样?”
  刘德壮第一个回话:“兵哥你看着办就是了,咱都听你的。”
  小火炮怯生生地说话了:“可是兵哥,这桥都快朽烂了,能不能过人?”
  钢牙冲小火炮呵呵笑,说:“能不能过反正不会要你小子第一个过,兵哥和大刀刘先过,要摔也是先摔死他们。”
  大刀刘也哈哈大笑,扭过头,直接朝着在暴雨中晃悠的吊索桥上走去。
  桥晃得很厉害,木板上长有苔藓,看上去应该很滑。桥大概有十五米长,大刀刘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扶着旁边的绳子往前走,他脚下是能看见崖底的深渊,下面白花花的,应该是石头。大刀刘大概花了十几分钟就过了桥,然后在对面朝我们吼,吼第一声的时候我们完全听不清他说什么,可这老天爷好像故意照顾我们一般,雨突然放小了,让大刀刘的第二声叫喊传到了我们耳边:“过来吧!没事!”
  郑大兵迈开步子,吊索桥虽然还是晃晃悠悠的,但他也很快过去了。接下来谁过桥,却都有点犯怂。钢牙自然是敢过的,但他本来就是刻意地走最后垫底的,自然不会抢先过桥。
  我吸了口气,往前走去,上了那桥。站在对面的郑大兵赞许地望着我,让我很兴奋,似乎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了这种错觉,反而觉得不怕了,竟然也很快就穿过了吊索桥。只是在快走到郑大兵他们身边时,我发现吊索下固定绳索的一颗钢钉,似乎在那坚硬的岩石里微微有点儿松动了。
  我爬上了对面的悬崖,在郑大兵和大刀刘身后站住。钢牙那边的其他兄弟见我这么个看上去很窝囊的家伙,居然也安全过了吊索桥,这才放下心来。接着过桥的是刘德壮,刘德壮也走得很稳,步伐并不是很快。只是在刘德壮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空中刚好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轰隆的雷声。大伙都为之一震,刘德壮也愣住了,站在桥中间不敢动。紧接着让我们更加害怕的是,钢牙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炮声。
  我和郑大兵,还有大刀刘都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对面的四个人似乎也很紧张,钢牙对着另外三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桥上——也就是说:此刻桥上加上刘德壮一共五个人。
  刘德壮却没有往前走了,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向后面的人挥手,不知道在喊叫些什么。钢牙他们也加快了步子,桥晃悠得更加厉害。很快,钢牙他们赶上了刘德壮,刘德壮用空出的那只手抓住钢牙的手臂,钢牙也用被刘德壮握着手臂的这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抓紧后面的人,五个人手牵着手,慢慢地向前走。
  这边的大刀刘连忙左右看,跨步到旁边一棵大树旁,用手掰了掰那根粗壮的树干,然后脱下衣服,绑到一起,把树干捆上,再牢牢地抓住。最后对我和郑大兵说:“来!咱也连成一排,怕万一这桥的吊索断了。”
  郑大兵点点头,一把握住了大刀刘的手,另一只手对我伸了过来。我握紧他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桥上五个人握着的那根绳子。
  刘德壮他们慢慢地朝我们过来了,五米、四米、三米……刘德壮抬头看着我,那眼神依然是那么奇怪。我避开他的眼神,死死地抓紧他们握着的绳子。
  直到刘德壮距离我只有一米左右的时候,我脚边的那颗钢钉真的绷开了,整座桥承受不住巨大的负重,整个往一侧偏去。
  大伙的心都往下一沉,刘德壮他们的脚基本上都悬空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大伙更加绝望,吊索桥从中间硬生生地断裂,木板刷刷往下掉,在那一瞬间,维系我们与桥上五个人之间联系的只剩下了那根绳索,刘德壮五人正在往下坠落。
  我身后的大刀刘低沉地吼了一声:“起!”郑大兵的手顿时握得紧紧的,我抓着的那根绳索也瞬间变得重如千钧,我明显感觉到手掌已经被绳索勒得皮肉裂开了。
  郑大兵在我耳边吼道:“坚持住!”然后从我身后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是他们俩在用力往后拉绳子的动力。
  我那时候也没敢多想,脑海里只剩下平日里他们和我朝夕相处时的音容笑貌。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我发疯了似的抓紧绳子,艰难地往后挪着步子,想要把下面的人都给拉上来。
  我们成功了,往身后挪动了半米远。刘德壮的脸露了出来,只见他双手抓紧绳子,双脚应该是蹬着崖壁。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他的脊背狠狠一挺,就能爬上来,然后加入我们的行列,把崖底的人拉上来。
  刘德壮看我的眼神却依然那么奇奇怪怪的,他嘴里还似乎在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应该是在祈求神佛的佑护。我却动摇了,之前脑海里那些可怕的想法又在回放:刘德壮如果是另一个内奸,那么我只要一松手,他便粉身碎骨了!连带着一起粉身碎骨的还有钢牙——那个始终威胁着我生命的男人。
  我为自己心里产生的这个想法感觉害怕,手里却没敢松下劲来。
  然而,我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良知,完全松开手里绳索。在刘德壮就要上到崖顶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的祈祷声。
  那祈祷声所用的语言,竟然是小鬼子的日本话。我松开了手里的绳索。我身前的惨叫声与我身后大刀刘和郑大兵的大吼声一起响起。而我也往后狠狠地倒了下去,摔在郑大兵和大刀刘身上。
  郑大兵和大刀刘连忙站了起来,往悬崖边跑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懊悔还是该感到庆幸,但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跟着他们往悬崖边扑了过去。
  那会儿雨已不大了。我清晰地看到下方几十米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刘德壮、钢牙、小火炮等五个人横七竖八地摔在上面,鲜红的血液以及白色黄色的脑浆子洒了满地,恐怖至极,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郑大兵和大刀刘冲着下面大声地怪叫着。我想我应该赶紧向他们解释,说我不是故意松开绳子的,而是因为坚持不住,或者是手打滑之类的借口。但我嘴角抽动着,发不出声音来。就在这时,我和郑大兵,还有大刀刘清晰地看到,崖底大石头上五个人的尸体,颜色正在慢慢变浅。然后在我们的视线里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唯一能够证明他们真的摔下悬崖,以及我们视线里确实出现过五具尸体的是,石头上还遗留着红黄白混合在一起的液体痕迹。
  我们趴在地上望着悬崖下方,在那一刻全然忘记了失去兄弟该有的悲痛,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惊讶。我扭头看郑大兵和大刀刘,他们也正望着我。
  郑大兵第一个站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大刀刘也站了起来,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瞪着我。“曹正你这没出息的畜生,你……你……”说完大刀刘双手拍向自己的脑门,骂道,“这……这都是发生了什么?”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气。我依然想要解释我不是故意松开绳索的,但也明白郑大兵和大刀刘并不会怀疑我是故意松开的,毕竟那绳索上所承载的重量,已经到了我一个文弱书生的极限。
  可是让我没心思来开口解释的是,五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们就那么傻愣愣地定在那里,无法接受崖底所看到的一切。半晌,郑大兵叹了口气,冲大刀刘说道:“得了,没办法的!只能说钢牙他们命不好。”
  大刀刘眉头紧锁地点点头,看了看我血肉模糊的双手,沉声说道:“曹正,哥刚才也是急坏了,不应该怪你的,别太往心里去。”
  我心里微微地暖了些,点点头,却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刘德壮不是好人!”
  “为什么?”郑大兵立马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反而慌了,结巴起来:“我好像……好像听见……听见他在念叨着日本话。”
  郑大兵却“忽”地一下站到了我跟前:“所以你松了绳子?”
  “没……没有……”我更加慌了,往后退了几步,“我、我……他真的说了日本话,我听见了……”
  大刀刘也往前跨了一步,表情很可怕地盯着我,重复着郑大兵的话:“所以你就松了绳子?”
  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说道:“他真的……真的是说了日本话,他……他肯定就是坂田跟我说的,队伍里除我之外的另外一个奸细。”
  说完这话,郑大兵和大刀刘一起朝我扑了过来。我那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第一时间扭头朝旁边跑去,让他俩扑了个空。我跑的方向就是刘德壮他们摔下去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