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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阳想象过云景长什么样,说实话,看到精神病院时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觉得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样的精神病他都不会吃惊了。
  然而真正见到云景的时候,贺阳不禁觉得,自己的想象力真是太贫乏了。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正常了。
  坐在窗边的男人,看起来还是一个少年。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那里,他有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庞,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微微炫目的金色,在他身后,白纱的窗帘被轻风拂动。那种感觉就像从日本的文艺电影里剪下来的一个瞬间,而他是迷离光影间永恒的少年。
  听到他们的脚步,他合拢手中的诗集,将书本轻轻放在膝上,回过头来,对着南风微微的笑。那笑如梨花的白影在幽碧的水面上一掠而过,短暂而虚幻。
  “你来了。”他说。
  南风无意识的闭了闭眼,似乎是被那个笑刺伤了一般。她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嗯。我来了。”她的唇动了动,而后才念出了那个名字,“云景。”
  贺阳他们跟着她一起走近,直到这时贺阳才发现,这个叫云景的男人身上有许多伤痕。单是右手腕到指尖的肌肤上就布满了深深浅浅二十道伤疤。他用左手撑着脸颊,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下巴随着这个动作稍稍扬起,露出的脖颈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攀爬其上,从那狰狞的形状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
  贺阳忽然想起了之前艾莫的那句话。
  “据说自残倾向挺严重的。”
  ……这些伤口总不会都是……
  正当贺阳这么想的时候,云景动了,他像是根本看不到贺阳和艾莫一样,侧过身,轻轻靠在南风肩上,柔软的黑发扫着南风的下巴。他闭上眼睛,缓缓握住南风的手。
  “你终于来看我了,阿南。”
  “抱歉,最近一直很忙……”
  南风稍稍侧身,让云景靠得更舒服一些。贺阳留意到她的身体动作非常放松,一点也看不出平日与人接触时的紧绷。她是如此自然的接受了云景的靠近,甚至回握住他的手。
  ……怎么说呢,看着有点扎眼啊。
  南风的手指轻抚着云景手腕上的纱布,眼神微微暗了下来。
  “你又自杀了?”
  “嗯。他们看得太严了,我只好趁半夜他们睡了偷偷咬开手腕,可惜还没死成,就被发现了。”云景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要是他们再来晚点就好了。”
  “……为什么?”
  听到这句近乎沉痛的问句,云景睁开眼睛,不解的看着南风。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因为很想死啊。”
  云景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那些家伙又来了……与其被它们吃掉,还不如早点死了好。被吃的话,会很疼吧?光听爸爸他们那时候的惨叫就能想象出来,一定会很疼。”
  南风的肩膀无声的颤了一下。她像是无法忍受一样伸出手来,把云景紧紧扣在怀里。
  “……不会来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把琳关起来了,好好关起来了,所以那些家伙不会再来了。你看到的是幻觉,不是真的。没事的……你不要害怕……”
  她的话语被探到唇边的食指所阻断了。云景凝视着她,无声的做了一个嘘的口型。见南风安静下来,他才开了口,带着了然而无奈的笑意,早有洞见一般。
  “阿南果然不信我。”云景轻轻眨了眨眼,“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阿南看不到啊。”
  “我没有不信你……”南风放轻了嗓音,“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了。”
  “为什么?”这次轮到云景这么问了。
  “没有为什么。”南风再次闭了闭眼,“你是最后的……”
  “因为我是最后的幸存者,所以你不想看到我伤害自己吗?”
  “……”
  “我死了你会生气吗?”云景凝视着她,眼瞳是幽深的黑,“阿南,你会生气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你只要回答我‘会’还是‘不会’就好。”
  “会。”南风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会很生气的。”
  “我明白了。”
  云景如是说。
  然后,他用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南风的脸颊。
  “那么,对我笑一下吧。”
  他的声音很轻。
  “你也明白吧,我活着只是为了你。”
  南风无言的凝视着云景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嘴角数次紧绷,最后,还是缓缓绽开一个笑来。
  如此哀伤,而又温柔的微笑。
  贺阳觉得那个笑容,就像是将在弹拨一张断弦的琴一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有呕哑嘲哳的残音,连听的人都会为之心痛起来。
  然而云景却随着那个笑而微笑起来。
  “好了。”
  少年一样的男人拥抱着南风,将脸埋在她的黑发间,近乎亲吻一般,将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
  “看到你的笑,我大概能活到这个夏天了吧。”
  “……别说这种话。”南风蹙眉,“你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吗?”
  “嗯,会好起来的。全都会好起来的。”她喃喃,“一切都过去了。”
  “这种话,你自己信吗,阿南?”
  “……”
  “你知道的,过去的从来没有过去过,以后也并不会变好。”
  云景再一次露出了那种虚幻而短暂的笑。
  “不过,阿南比我坚强,所以阿南会好起来的。”
  他松开手,慢慢坐直了身体。
  “下次你来的时候,给我带几朵向日葵吧。”他说,“我想看你拿着向日葵的样子,阳光穿透金黄的花瓣,将花的颜色映在你的手指上,那一定很好看。不要带百合,百合太苍白了,不适合捧在你手里。如果没有向日葵的话,就带深蓝的矢车菊或者鸢尾花吧,她们很像你。”
  贺阳想,这大概是送客的意思了吧。
  南风点了点头。倾身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一触即离。
  “云景,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说。
  “我走了。”
  离开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回头,静静的看着云景。
  “下一次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向日葵。再下一次,我给你带矢车菊。下下下次,我给你带鸢尾花。”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风的语气是贺阳从未听过的,几乎带着一分恳求的意味。
  “……我会给你带花。”
  ——所以,请不要死去。
  云景坐在那里,无言的对她微笑。
  最后,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
  “我等你。”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