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却被差到金水河边那庄院里,根本无缘得见银器章,只从其他护院口中隐约打问到,银器章似乎买过许多个小妾。庞矮子听后,顿时想起主家娘子星氏。隔了十多年,他已记不清星氏容貌,只记得头回见她时,她穿着素白孝服,一树梨花一般。还有,最后那天傍晚,说起招赘,他跪下磕头,星氏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甜得似梨水??
  只可惜,没等他打问详细,银器章便犯了事,逃走不见。他兄弟三人也被那管家辞退。这几天,庞矮子一直暗自琢磨,去找寻银器章。没想到张用竟来到他们寄身的这破钟小寺,要他相助,也为银器章。
  庞矮子忽而想起一个人,银器章的管家“冰面吴”,那人应该知晓自家主人的去向??
  五、舅舅
  陆青想到了一个人,王小槐的舅舅。
  他心中暗暗自责,虽从未经过这等事,却也不该忘了此人。王小槐正月来京时,已和这舅舅密谋好:那夜从李斋郎宅里偷溜出来,用一只病猴替换自己,放到那轿子中,引那些人来谋害。王小槐只是个顽劣之童,这些人事,自然全得靠那舅舅安排。
  陆青记得那晚王小槐和舅舅来访时,那舅舅自报姓薛。香料薛家曾名满京城,这香染街又是香料商铺聚集之地,应不难找。陆青离开李宅后,便拐到香染街,一路打问过去。
  问过几人后,果然问着了一个老经纪:“你问老薛那败家儿薛仝?他哪里还有家,十年前便已败尽了。这一向,他不知又从哪里拐骗了些钱,换了身新绸鲜缎,裹住那臭囊胞,四处招摇耍嘴。整夜歇在第二甜水巷的春棠院,迷上了那院里的一个妓女,叫什么吴虫虫——”
  陆青谢过老者,缓步进城,来到第二甜水巷,寻见了春棠院。院门虚掩着,他叩了半晌,才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二三岁女孩儿,藕色衫裙,眼珠黑亮,望着陆青先上下扫了两三道,小嘴一撇,露出些不屑:“你寻哪个?是来卖曲词的?虫虫姐姐才求来萧逸水一首新词,还没记熟呢,你过两天再来吧。”
  “薛仝可在你院中?”
  “那薛大蹄髈?他正和虫虫姐姐歇着呢,日头不到顶上不起来。你寻他做什么?”
  “能否请你唤他出来,我有一些要事相问。”
  “瞧在你模样倒俊气,和那萧逸水有几分像,我便去替你唤一声。过两年我便梳头了,那时你若肯来,我饶你些钱——”
  小女孩儿眨了眨眼,砰地关上了门。陆青愣在那里,回想那神情语态,不由得想起馔奴。吴盐儿当年恐怕便是这般乖觉灵透,早早认清自家处境难改,却不肯认命,一心寻路寻机,拼力求安求好。
  他等了半晌,门才又打开,一个中年微胖男子走了出来,薛仝。
  上回陆青并未太留意此人,这时细细打量,见薛仝果然戴了顶新纱幞头,穿了件青绿银线云纹锦衫,白底碎叶纹蓝绸裤,脚上一双淡青缎面新鞋。略偏着头、眯起眼,望向陆青。那神态之间,乍富之骄,混着重拾旧荣之傲。
  一眼认出陆青,他立时有些不自在。回头见那小女孩儿扒着门扇,露了小半张脸,转着黑眼珠一直在瞅,忙露出些笑:“陆先生,咱们去巷口那茶肆坐着说话。”
  陆青点点头,随着他向巷口走去,见他身形步姿略有些发硬,隐透出一丝慌怯。仔细审视,这慌怯并非惧怕,只是羞愧,又含了几分理所当然自辩之意。他感到陆青目光,转头笑了笑。见陆青望着他的锦衫,越发不自在,忙望向旁边树枝上一只鸟。意图极显明,不过是想引开陆青目光,莫再瞅他的新锦衫。
  陆青心下明白,薛仝所愧,是为钱。他瞒占了些王小槐的资财,除此之外,似乎并未做何伤害外甥之事。
  陆青停住脚:“这里无人,我只问几句话。”
  “陆先生是问小槐?”
  “嗯,他如何跟随了林灵素?”
  “林灵素?那个仙童真是小槐?清明那天,我在汴河湾见到那神仙身旁的仙童,第一眼便觉着是小槐,却不敢信,也不敢跟人说。”
  “正月十五之后,他去了哪里?”
  “他先还跟我躲在城郊一个朋友家中,过了两天,竟不见了人。我寻了许多天,都没寻见。”
  “那朋友是何人?”
  “他家原是药商,折了本,破落了,只剩南郊那院农舍和几十亩田。小槐许了他十两银子,他才答应我们在他家借住。小槐不见后,他也极恼,跟着我四处去寻,我替??小槐赔补了那十两银子,他才作罢。”
  陆青留意他目光神色,并未说谎。只是说到“替”字时语气发虚,他之愧,果然只在银钱。
  “小槐走之前,可透露了什么?”
  “我问他李知州既然要荐举他到御前,为何要躲起来?他笑我是呆鸡眼,只瞅得见麸皮,瞧不见谷仓。还说他已谋划好了,叫我莫多嘴。稍不顺他意,他便拿出那银弹弓射人。我哪里还敢多问。不怕陆先生耻笑,在他面前,我哪里是个舅舅,分明他才是我舅舅。”
  “除了李斋郎与你,他来京之后,可曾见过其他人?”
  “嗯??正月十五傍晚,他叫我陪他进城去看灯会,到了宣德楼前,我跟他失散了,寻了许久才算寻见。他站在‘宣和与民同乐’那金书大牌子下,和一个人说话。我连唤了几声,他才跑了过来。我问那人是谁,他说驴子拉磨,叫我只管动腿,莫乱张嘴。”
  “那人样貌你可记得?”
  “前两天,我见着那人了。”
  “哦?”
  “那天我和朋友去汴河湾吃酒,见十几只大船运来许多花木。有个朋友认出那是荔枝树。我们从没见过荔枝树,都跑去瞧。原来那些树从三千里外的福建运来,要搬去艮岳御园里种。督看力夫搬运花木的是营缮所的一个监官,五十来岁,一张瘦长马脸,正是元宵夜和小槐说话那人。我一打问,才知那人名叫杜公才,原只是个胥吏,几年前因献策给杨戬,骤然得了官。他献的那计策便是搜刮民田的括田令。得了官之后,他又去巴附朱勔,朱勔因操办花石纲得宠,这几年何止气焰熏天,人都称他是‘东南小朝廷’。杜公才从朱勔那里又讨得了营缮所花木监官的肥缺。不知小槐是如何与他挂搭上的??”
  第十二章 歧途
  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如斯而已。
  ——宋太宗?赵光义
  一、送信
  甘晦赶回了耿唯住的那家小客店。
  店主却说:“那位客官出去了。”
  “去哪里了?”
  “客官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俺们哪里好多嘴?”
  甘晦心里不安,却不知能做什么,只好坐到那店前的棚子下,要了碗素面吃了,而后坐在那里等。一直等到深夜,耿唯都没回来。
  他见店主和伙计开始收拾桌凳,忙问:“我家主人那些箱笼有没有带走?”
  “没有。他倒是先拿了三封书信,让俺寻个人替他递送。兴许是约了人聚会去了?”
  “哦?送去哪里了?”
  “俺没看,是隔壁阿青送去的——”店主走到店外,朝隔壁唤道,“阿青!”
  那个阿青闻声跑了过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厮。
  甘晦忙问:“你送的那三封信送去哪里了?”
  “一封太学,一封东水门外——”
  甘晦原本猜想耿唯恐怕是写信给那两个朋友,但太学和东水门外这两处皆非那两位朋友的地址,他忙问:“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观桥横街。”
  “观桥横街?”甘晦大惊,“是寄给谁?”
  “甘亮。”
  甘晦越发吃惊,甘亮是他的胞弟,小他两岁。他从未在耿唯面前提及过家人,耿唯如何知道他有这个弟弟?又为何要寄信给甘亮?
  “不是甘晦,是甘亮?”他忙问。
  “嗯。我虽识不得几个字,晦和亮却分得清。”
  甘晦满心疑惑,忙谢过店主和小厮,背起包袱袋子,进城望家里赶去。
  自十五岁起,甘晦出去给人做书仆,从此便极少回家。唯有逢到年节,才买些酒礼回去一遭。进了门,父母面色都冷淡淡的。他也只是问过安,尽罢礼数便出来,茶都不喝一口。
  唯有弟弟甘亮,性情温善,能和他多言语两句。但父母在场,也难得深言。有时在街头碰到,甘亮总是强邀他去吃茶或吃酒。兄弟两个相对而坐,心里始终隔了一层,话头往来,总对不到一处,因而,甘晦便尽力躲着这个弟弟。他们已经有两三年未坐到一处,不知弟弟这两年在做些什么,更不清楚他和耿唯有何原委。
  他虽一路急走,到家时,也已近子时。街头只偶尔有行人经过,家中那巷子更是漆黑寂静。甘晦走到巷口,不由得停住了脚。这时,父母早已入睡,若去敲门,势必会招来怨怒。犹豫半晌,他还是转身离开,去大街上寻了家客店,投宿一晚。
  辗转一夜,天才微亮,他已起来穿好衣裳。可又怕去得太早,父母还未醒,只得坐在床边焦等。看着天色大亮了,他才离了客店,穿进巷子,来到自家门前。
  院门关着。他不由得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如这门板一般。站在门外,心顿时又有些沉坠。他长舒一口气,才捉住门环,轻轻敲门。
  半晌,里面才传来脚步声,虚乏轻慢,是父亲。他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坠。门开了,父亲看到是他,目光也随即沉冷。
  “父亲,弟弟可在?”
  “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晓得。”
  “他昨天可收到一封信?”
  “不晓得。”
  “??”他僵了半晌,才尽力笑着问,“二老这一向可安好?”
  “还能喘气。”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父亲冷望片刻,砰地关上了门。
  他苦笑一下,这门其实并不似父亲,门虽关起,尚能打得开。
  呆立半晌,他才叹口气,转身离开那巷子。怔立街角,望着来往路人,心里一阵空茫。半晌才想起,不知耿唯昨夜是否回那店里了?另外,昨晚未问那个小厮,另两封信是寄给何人?
  但旋即,心头一阵倦乏,他不由得笑起来:耿唯与你何干?他再困顿,也是朝廷正七品官员,有位有禄,哪里要你这区区仆从挂虑?何况,是他撵逐了你,并非你离弃了他。
  于是,他丢开这念头,漫漫闲走。可偌大京城,竟没有可去之处。一路向北,行至上土桥。站在桥上,低头凝望汴河水,浑茫流淌,无休无止。他眼中不禁落下泪来,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跳进这河水中,茫茫荡荡、浮浮沉沉,随它去。
  可就在这时,他一眼望见河边一株柳树,与其他柳树隔开了几步,似乎着了病,只有几根枝条发出些绿。枯枯瘦瘦,恐怕熬不了多久。望着那树,他忽又想起耿唯那孤冷身影,那里头的确压着一声唤不出的呼救,同命相怜之感重又涌起:我不救他,恐怕没人救得了。
  略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举步向南,出城去寻耿唯。
  然而,到了那家小客店,店主说耿唯一夜未回。他又去问隔壁茶铺的阿青,阿青说另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太学外舍的太学生武翘,另一封是东水门外礼顺坊北巷子的简庄。
  甘晦听到简庄这个名字,想起正月里有个姓简的曾去过耿唯家中,不知是否同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太学近,他便就近先去了南城外的太学辟雍,问那门吏求见武翘,那门吏还算通情,进去替他传话。半晌,出来说武翘今早便离开了,他是汴京本地人,家在城北小横桥,恐怕回家去了。
  这时,已近正午,甘晦又累又饿,先去附近店肆里吃了一大碗煎鱼饭,略歇了歇,这才又进城往北赶去。从太学辟雍到小横桥,二十多里路。他赶到时,已是傍晚。他打问到武翘家,敲开门一问,那家一个妇人却说:武翘在太学中,逢着节假日才回得来。
  他大为失望,再走不动,便又去附近寻了一家客店,要了四个羊肉包子,喝了一碗细粉汤,便进到宿房,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次日清早醒来,他想城南太远,决意先去东水门外寻那个简庄问问。
  然而,才出了东水门,刚走到汴河湾,他便看到那个紫衣怪人朝着那只客船摇铃施法。当他凑近那只客船,却一眼看到耿唯仰躺在一只木箱上,已经死去,面目极其可怖??
  二、管家
  冯赛又驱马赶往薛尚书府。
  听市易务孙孔目说,李弃东曾在薛尚书府里做过书吏,冯赛自己也曾替薛尚书说合过几桩交易,与那府里管家还算相识,不如再去薛尚书府打问打问。
  独行暗夜长街,他心里时刻担忧虹桥那边,不知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第二步棋行得如何,自己却又不能前去扰了局。成年以来,凡事他都亲自操持,极少倚靠他人。唯有李弃东跟了自己后,见他行事比自己更谨细,才敢将一些交易单独交给他去办。谁知竟落到这般地步。眼下,又不得不将这等要紧事,全然托付给周长清和崔豪兄弟三人。他心里始终难安,犹如闭着眼,由人牵上高崖行走。
  不过,这不安之外,冯赛又隐隐觉得松脱了一些羁绊。
  这几年在京城,顺风顺水,事事称手。人唤他牙绝,他虽不敢也不愿因此狂妄自傲,心里却难免生出些自得自许。经了这场大劫,他才真正领会“世事无常,人力难凭”这八字,哪里再敢自矜自恃。
  不但心底,就连周遭人事,也随之崩塌翻转:以往看似可靠之人,大都变了面目,难再托付;而绝未料及之人,却意外得靠,如崔豪三兄弟;当然,素来可信之人,如今也依然可信,如周长清。
  他细想其中因由,发觉变的并非人心,而是己念。以往看这人世,如江湖泛舟,只须自家撑好自家船,便能一路安稳少危难。如今看来,人活于世,更似众人同走冰面,并非你自家小心,便能保无事。安危之间,有己因,有他因;有天灾,有人祸。有人暗裂薄冰,陷你于渊;亦有人急伸援手,救你于难。
  因而,无须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自家该尽心尽力处,仍当尽心尽力。至于他人,可疑与可信之间,只看人心明与暗。人心之明暗,则尽显于人之眼。心明则眼明,心暗则眼暗。欲辨清这明暗,则又需自家心眼清明。不被欲缚,不堕利昏,不为得失所困,不让杂绪扰心。此中功夫极深极难,却全在自己修炼,无须推责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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