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带到这个建筑物中,徐潇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外面的空气。感觉很闷,每吸一口气,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七八月份的天气,夜晚的地面也会散发着白昼的余热,特别是下过雨,混合着热气的水汽形成湿热的空气,好像蒸桑拿一般,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此时躺在杜墨生的臂弯里,准确说,他用他的白色工作服将她严密的裹起来,横抱在他怀里往前走。
杜墨生对她说,不想当着无数人的面裸|奔的话,就安分点别乱动。这个男人就那样趁着她无力反抗的时候,扒掉了她身上唯一的外套。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毫无遮挡的展露在他面前,他对她做过细致、专业的研究,她都还记得被他纯理性触碰的冰凉感。
只是她沉默对应他的肆意,不代表她不会反抗。
就好像现在这样,她还死死地咬在他的肩头上。
“教授,你打开她的锁链也就算了,你这样带她出去,很危险。”丹尼一脸严肃地叫住了杜墨生。他的眼神往其肩头扫去,一副“你看她肯定会这样攻击你”的表情。
杜墨生:“我有分寸。”
丹尼耸了耸肩:“希望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研究所那边,先瞒着,你知道怎么做。”杜墨生回头看着丹尼。
“我想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抱了个女人出去,只是恐怕没人知道抱的是她。”丹尼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苦笑道,“我不劝你了,反正也没用。我会跟上帝祈祷,若是出了事,至少可以让你没有痛苦地回归他老人家的怀抱。”
杜墨生一笑,不置可否,他微微躬身打开了跟前的轿车门,侧过脸对埋在他肩头的徐潇说:“可以松口了。”
徐潇没有动。
杜墨生感觉到怀里的人完全没有松口的迹象,在他看来,没有实质性作用的攻击行为,都是毫无朝气的脆弱表现。
这样想来,很多年前,在处于毁灭期的行星上,被誉为三级星球中最危险的荧光电母并没有攻击首次到来的他,然后,那种珍稀的物种消失了。
对于一个喜好搜集宇宙中各形态活体生物样本的泰坦星人来说,不能保存那些美丽而危险的致命触手,真是太遗憾。
“开车。”
他直接抱着徐潇坐进了后排。
这边是军事管理区,专属的司机是个脸色稚嫩的小战士,他转头热情地问:“杜教授,你要去哪?”
“商贸城安置点。”
小战士并没有问为什么,实际上司令员给了杜墨生相当大的行动自由权。小战士只是说道:“好,那边有我战友看着,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外面的夜色很深,轿车的车窗外起初传来零星的嘀嗒声,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周围也渐渐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湿腥气味。
“雨下得有点大了,还要过去吗?”小战士问。
杜墨生:“你继续开。”
黑夜的雨幕中,城市的星光越发清冷孤寂。这本来是距离宁州市两百多公里外的武义市,有着许多大规模的商品交易市场,曾经的夜晚,灯火辉煌,不像如今,除了时不时从街道上驶过的巡逻装甲车,便是零散地从周边区域陆续步行而来的饥饿的难民。
整座城失去了生气,除了雨声,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安静得可怕。
商贸城外的宽阔停车场,放眼望去,全是蓝顶的帐篷,密密麻麻挨在一起,因为雨势太大,帐篷顶上被积水压出了一个个凹陷的凹槽,时不时的会有一两股水柱从边缘倾斜而下,将那些被挤到帐篷边缘的人淋个透。
杜墨生让那小战士在距离安置点外一条街的距离停车,他没打伞,就这样抱着徐潇一路步行过去。
远处安置点的灯光将杜墨生照出一个模糊的清俊轮廓,他的头发已经湿透,发梢上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直往下淌,但他好像浑然不觉,大概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比如那些经过的帐篷里低低的议论声。
“咱们滞留在这已经四天了,不知道啥时候能坐上车。”某间帐篷里,一位年约五十岁的男人席地而坐,满裤腿的泥水也浑然不知。
“谁知道呢,听广播说东舟市附近的第一防线已经被彻底放弃了,现在国家启用的都是金阳市附近的第二道防线。”
“金阳市距离我们不是很近吗?”
“是啊,就怕我们这边也快要进行紧急撤离了。”
“到底还有多少怪物啊?一直这么逃也不是个办法。”
“国家会解决的吧?听说在研制新型武器。”
……
徐潇听着那些议论声,拽紧了身上的单薄外套。
渐渐的,她感觉到雨水浸湿了杜墨生的外套,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额角、脖颈往下滑。然后,微凉的手指探了进来,掠过她被浸湿的发丝,揉了揉她的脑袋。
或许她应该给他可以单手托起一米六八的她的力气点个赞,但她并不喜欢他这种类似抚摸宠物的动作,轻缓又暧昧。
她终于松开了口,转头盯着他:“松手。”
杜墨生的声音在她脸侧很近的地方响起:“我不喜欢你的湿脑袋贴在我的伤口上。”
被她弄伤的部位吗?徐潇的眼神微动。
她抬起手臂,手指摸索着在记忆中的位置重重地按了下去:“这里?”
杜墨生“嗤”地倒吸了口气,不知道是否是疼的。
她终于看见了他正眼瞧过来。
杜墨生抬眸盯着她,目光深沉。
或许他在生气,徐潇不确定,至少表情上,她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
但出乎徐潇意料的,他并没有生气,反而缓慢平和地说道:“肉食动物一般都有主动攻击的欲|望,你是希望我给你的菜单中增加更多的动物蛋白?”
徐潇闷声道:“不需要。”
他是在养宠物吗?
杜墨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管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不是高尚,是愚蠢。”
徐潇完全无法和他沟通,干脆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他。
看着她微蹙的眉头,杜墨生静默一瞬,直接再次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于是,这次是他的手被咬住了。
这么有攻击性,果然应该给她喂动物蛋白。杜墨生心想。
不过,手还真有点疼啊……
他们走入了其中一顶帐篷,里面的氛围极为压抑,整个空间里是沉闷而绝望的气息。面带疲惫的人们全身灰土肮脏,他们依靠而坐,有的在默默地发呆,有的半闭着眼睛在休息,只有当杜墨生走进来的时候,有人抬眼打量了一番,但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杜墨生没有多言,抱着徐潇靠边,和其他人一样,盘着腿席地而坐。
寂静中,徐潇听见一个女子低低的颤抖声音。
“豆豆,别怕,过段时间那些怪物走了,妈妈还带你去水上世界,今年一定教会你游泳。”
“……”没人回答她。
“豆豆,等这段时间过了,早上你就乖乖去上幼儿园,妈妈要上班,没法一直陪着你。”
“……”依旧没有声息,徐潇听见有几个人低声的叹气。
“爸爸给你做的玩具枪还在箱子里,咱们可以回去的时候,就给你带出来,豆豆,还记不记得你爸爸最喜欢和你玩的士兵游戏?我们要像打坏人一样把那些怪物打跑,好不好?”
“……”
徐潇微微偏过头,可惜视线被杜墨生的衣服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豆豆以后去了幼儿园,吃东西不要那么顽皮了,弄得到处都是老师也不好打扫知道吗?我知道我们豆豆最乖了,一定会听老师的话。”
“……”
“豆豆……跟妈妈说说话好吗?”
徐潇听到最后,似乎只剩下了哭声。
帐篷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些带着泥水气息的数人快步走了进来。接着徐潇就听见了女子比较凄厉的叫声:“你们不要带走他!”
男人漠然的声音缓缓说道:“你儿子已经没救了,他的肚子已经被多足巨虫掏空了,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带他的尸体去检验,如果里面存在其他凶虫的卵,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不会的!他没死!”女子不依不饶。
“把她拉开,送到心理医生那边。”说话的人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对帐篷里其他人说道,“你们也是一路逃过来的,知道那些怪物的厉害,要不是隔壁帐篷的人报告,我们还不知道这里有人藏了尸体,为你们自己好,以后再发生这样的情况,必须及时上报,你们知道东周市的安置点怎么没的吗?不想被全部清洗就积极一点。”
“积极又有什么用,家没了,人没了,第二防线距离这么近,我们走不了的话,迟早会被怪物吃掉吧,早和晚有什么关系。”帐篷里有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来者没有回答他,也可能是不想谈论,徐潇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后,那些脚步声和尖叫着的女子的声音都逐渐远去。
气氛一时变得凝重起来。
待到所有人都睡了之后,杜墨生抱起徐潇,悄然从帐篷离开。
东面的天空开始泛白,雨势也小了许多,只剩下一些牛毛细雨,密密地洒在天地之间。
他怀里的徐潇,变得异常安静,声音软绵而飘忽,像是那些沉淀了多年的回忆,有些模糊不清:“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见希望。”
杜墨生神色淡淡的:“你习惯为别人活着?”
徐潇:“一个人……会寂寞。你试过很多时间里,不管在哪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吗?就像那些永远都孤单地悬挂在夜空中的星星。”
杜墨生眼神微沉,轻哼了句:“愚蠢的问题。”
徐潇的拳头微微捏紧,轻微的情绪波动,都会让她更为清晰的感觉到身体本能的渴望,比如饥饿。
她开始有种暴躁且不耐烦的感觉。
“你带我出来,就为了看他们有多惨?”徐潇仰头盯着杜墨生的眼睛,目光逼人。
她的眼睛因为情绪不稳定,形态也呈现出若隐若现的金色兽瞳。
杜墨生扫了她一眼,忽地停住了脚步:“你不用问我,是他的主意。”
清冷的街道口,站着一个人。
徐潇看见了一个熟人,周雷。
周雷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粉碎性的骨头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复原。
徐潇蜷缩紧了身体,掩耳盗铃的让自己贴在杜墨生怀里,她不想面对这位热心肠的叔叔。甚至希望他没有看见过她。
在宁州市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周叔都没有放弃妇孺而且带着她们一起逃生,那样正直人品的人,在直面过她的血腥之后,又会怎么看她?
徐潇的闪躲,似乎在杜墨生的预料之外。
他毫无征兆地一松手,让徐潇就这么摔在地上,丝毫没有做她遮风挡雨“港湾”的念头。
看着徐潇躲闪的动作,周雷叹了口气,只得提高了嗓门:“徐潇,周叔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徐潇沉默不语,背对着他,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现在凶虫群又在往内陆推进了,专家说第二波攻击可能即将展开。你也看见了,现在还待在近沿海地区无法转移内陆地区的人,很多都绝望了。国家现在没有有力的武器对付这些侵略者,就算他们能顺利达到内陆,万一那些怪物继续追来怎么办?失去了家人、家园,一无所有的他们连未来的希望都看不见。”
周雷顿了顿,真切地说:“那天晚上看见你之后,我就明白了,我们那车人之所以一路顺利,最后能活下来,都是因为你吧?”
“谢谢你,替我自己、她们还有孩子们,谢谢。”
徐潇心头一颤,脸上带起了浓浓的苦意。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恶意,为了自我生存得更好,人和人总是有排他性的。今天可能会因为一份工作而丢弃数十年的友情,明天也可能会因为一笔钱而从背后狠狠地插上过去的恩人一刀。
越是这样,善意的存在越是稀少,简直就如同小说、故事里可遇不可求的虚幻的梦。
他亲眼看见过她的凶暴、骇人变化后,还能鼓起勇气面对她,真诚的对她说声谢谢,要说她心里不感动,那是假的。
但是她也明白,周叔不会无缘无故,也不会这么轻易的主动找到她。
徐潇微微转过头:“不用谢我,周叔,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现在加入第二道防线的防卫军,是杜教授找到我,他说,你不想活下去,是不是?”周叔声调微微提高,“我或许并不了解你,但从那几天我们相处,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本性不坏……”
徐潇打断了周雷的话:“周叔,我杀人了,很多人……就像撕碎无关紧要的纸片,他们全部都碎了……”
周雷表情凝重起来:“那又怎么样?想想那些在战争中运用的核武器,想想那些死在强大武器下的人,能制造杀戮的强大力量,往往也能拯救更多生命,你留着自己的生命,可以干更多的事。”
“你真这么想?”徐潇盯着他的表情。
周雷拍着自己的胸脯:“所以我站在这里!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认为的那样没人性,你就在这里杀了我,杀了杜教授,杀了所有阻挡你的人离开。如果你没有半点想要帮忙的念头,就不要待在研究所里,早点离开!从此是死是活,都没人拦着你!”
他的话说得很重,特别是最后几句,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
徐潇眼帘微垂,沉默起来。
周雷深吸口气:“来,我就站在这里,看看你会怎么选择。不要试图不伤人就离开,杜教授就在这里,你要是让我们活着自己却跑了,天涯海角他都会把你抓回去。”
杜墨生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忍住没说话。
徐潇:“……”
“怎么不说话?”周雷喝道。
徐潇终于忍不住叫喊出来:“我不会杀你们!逃走了我又能去哪?”
周雷:“那你就好好活着,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也为了未来那些可能被你拯救的。你既然可以把我们从宁州市保护出来,为什么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徐潇:“我没那么伟大……”
周雷语调放缓:“但你有机会去尝试,你已经有了新的机遇,有了超乎常人的力量,为什么要浪费它,而不去试试?如果你不想那些死去的人白死的话。”
徐潇心底阴暗的天空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照进温暖的阳光,让她的心被温温地烘烤着。
眼泪就那么无声的滑下来,为了那些被她误杀的无辜者。
“帮帮我们。”周雷最后简单地说道,然后叹息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对一个女孩子,对一个徐潇这种年纪的女孩,而且还有可能不再是人类的女孩子,语重心长的说些大道理,周雷自己也没有把握她能听得进去多少。
沉默许久,久到日头渐渐升起,地上他的影子都渐渐缩短。在他以为自己的话没有多少分量,只能对着杜墨生抱歉看去的时候,徐潇突然伸手,拉住了杜墨生的裤脚。
“我饿了。”她说。
杜墨生没说话,将手摊开在她眼前。
徐潇迟疑着伸手,放在他的掌心,瞬间,就被温暖包裹紧握。
她望向他平静柔和的目光,忽然有种感觉,他并非看起来那样不近人情难以沟通。
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她就被扶起来。
可惜她饿了几日,力气没恢复,还没站稳,就觉得头晕目眩地往旁边栽倒。
周雷快速几步上前,徐潇的后背就正好撞在其身上。
“教授,我来帮你吧。”周雷伸手,想要接过徐潇。
杜墨生上前一步,将徐潇揽了过来,好像护着雏鸟一般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我会带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