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郭嘉并没有躺上去, 皇帝的龙榻, 他要大模大样躺上去, 大概明天就得受那三千五百五十五刀了。
“给你讲明月公主的故事?讲他随着他老岳丈入宫见驾, 却看上了皇帝身后的公主, 于是踏平宫城抢出来, 继而连天下都给篡了?”
皇帝和前朝公主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 每每李极觉得那个妃子有眼缘,都会给那妃子重新讲一遍。身为开国君主,他的自负和精明, 都是旁人难以迄及的。
夏晚再往里侧了侧,伸手轻轻一拉,意欲让郭嘉自己并肩儿。但郭嘉只敢跪在龙榻之下, 毕竟天子的卧榻, 他是不敢上的。
默了良久,夏晚一弯柔荑环了过来, 头埋在郭嘉胸膛上:“他问及我阿耶, 问及你爹, 大约在他看来, 我阿耶和你爹在关西是合谋玩弄了他。”
当郭嘉抖出自己是郭玉山之子的那一刻, 皇帝的疑心就已经起来了。郭玉山隐姓埋名,太子唤他不出, 只有李燕贞能唤出他来,这怎么着都像是郭玉山合谋李燕贞, 想要夺兵权, 篡皇位。而且杀子之罪,那怕郭玉山已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饶得过的。
郭嘉于黑暗中笑了笑,低声道:“无防,即我敢挑出来,自然有应对之策。”
夏晚手里还攥着自己那块玉,于黑暗中摩梭了许久,说道:“我听人说,文贞郡主有一双慧眼,一眼便可看穿人心,果真如此?”
郭嘉头皮蓦然一紧,心说夏晚这是要算旧帐了,他在离开长安之前,那块狗玉到了文贞手中,方才在大殿上便摇着那块狗玉,可见这东西不是自文贞,就是从李昱霖那儿得来的。
他权衡再三,道:“她果真双目通透,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
夏晚轻轻哦了一声,又过了良久,说道:“皇爷爷还说,你在去甘州之前曾经对他说,等你从甘州回来,想求娶文贞郡主为妻。”
郭嘉本是屈单膝而跪,吓的两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那是他撒谎,我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夏晚埋头在枕头上,吃吃的笑着。笑了许久,道:“我只当自己死了七年,你便与别的女子有何干系,我也不追问的。我只问你,为何要把我的玉给另外一个姑娘。”
郭嘉仍旧在斟酌言辞,心惊胆颤的说道:“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我想,待我生死之后,这世间还能有一个人记得你。”
但这话是骗不了夏晚的,她调子拖的老长:“文贞郡主真要知道她还有我这样一个姐姐,身为东宫的人,肯定会提醒太子,叫他在甘州的时候注意你的动向,因为你们是生死不分的仇敌。”
她这话一出口,郭嘉的呼吸明显一滞。
又过了许久,郭嘉道:“既你已拿回来了,就不要管它是怎么到的文贞手中,你得相信我待你的心,从七年前到今日,从不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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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和文贞的往来其实有些年头了。那是五年前他第一次以随军参谋之身,跟着李燕贞入长安拜见皇帝时,第一回见文贞。
那一年文贞还梳着双垂髻,坐在皇帝膝头,声儿甜甜的,叫李燕贞做三叔。
皇帝宣称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他向来是个狐疑多变的性子,所以对于郭嘉这个据说曾经有神力,但是在被北齐人下/毒之后,便失去神力的随军参谋有颇多的怀疑。
神力和身世,这两样皆关乎着他的前途和生死,也关乎着最终有一天,他能不能把夏晚的冤屈和身世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获得皇帝的信任。
皇帝问了他很多问题,甚至当廷叫人剥下他的外衣,让他拎物,以及和御前侍卫们对打,看他是真的失了神力,还是只是假装而已。
再到他父亲郭万担的身世,皇帝就更谨慎了,一遍遍的刨根问底,想知道那个水乡镇的瓜农郭万担,究竟是何方神圣。
郭嘉在来时便与李燕贞对过口供,所以一一做答,全无漏洞。
问完了,李极指着膝头的文贞郡主说道:“朕这孙女儿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一双通透无比的慧眼,殿下无论何人,是在撒谎还是说的全是真话,她一眼就可瞧得出来。”
说着,他转身笑问文贞:“这人一番陈述,是真还是假?”
文贞笑眯眯望着郭嘉,看了许久,咬唇不说话。
郭嘉毕竟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李燕贞满头却不停的往外崩着汗珠子,概因他是知道的,文贞虽小,却极能读得懂人心。
而且,无论她说什么,皇帝都会相信。
只要文贞说一句:此人说的全是假话。那他们才开启的战争生涯将彻底结束,郭嘉的小命也得丢在长安。
“他说的,全是真的。”过了许久,文贞才道。
就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郭嘉和李燕贞俩人就退出大殿了。皇帝日理万机,郭嘉当时也不过是一个无品参谋的一次匆匆拜见而已。
郭嘉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李燕贞两腿发软,站在大殿的回廊下,扶着柱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再一回见面是两年前,他卸去参谋一职,回长安备考,并以郭六畜之名,一举夺得当年的金殿状元。
御花园中琼林赏宴,郭嘉以郭六畜之名高中魁首,着霞帔,簪金花,与一众登科进士们看弦月当空,天香满院,听丝竹弦月,凭槛衔杯。
进士们皆是头一回入御园,大多数出身仕农,看皇家苑林,犹如蓬莱仙山,海外胜景,再兼美酒佳肴,又要在皇帝面前争个头彩,自然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郭嘉每走过一处,便要想起夏晚来,想她三岁之前,在未流落到红山坳时,可也曾在这宫廷苑林中信步过,想她如今是化作一滩血水,与黄河融为一体,还是佼幸活下来,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继续顽强挣扎的活着。
就在他于御桥边看满池绽放的红莲时,有人在他身后轻笑,笑声似银铃,待郭嘉转过身去,便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桥的另一侧。
擦肩而过时,她说:“刀不磨要生绣,郭状元弃武从文,就不怕长久不用,那神力真的会丢么?”
郭嘉顿时一凛,回头去看,一个梳着堆云髻的少女,明眸如星,眼中隐隐有些像夏晚一样佻皮的影子。他也不答话,转身便要走。
红衣少女噗嗤一笑道:“放心吧,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说郭六畜的神力还在,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文贞郡主,那个慧眼清透,能看穿人心的少女,在郭嘉第二回见她之后,才将她记住。当然,毕竟俩人皆经常伴驾,闲来于回廊上,于后殿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会多说几句。
至于那块血玉,原本郭嘉一直贴身佩着。就在他回甘州之前,与文贞最后一回见面时,也不知怎的叫文贞一把夺了过去。
郭嘉毕竟比文贞大着六七岁,也曾抢过,夺过,还为此曾捏伤过她的手腕,最终也没有夺回来,为了文贞的名誉故,这些事自然不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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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轻轻唔了一声,未曾说话,只往郭嘉手腕中蜷了蜷,躺在了他的胳膊上。
黑暗中唇角勾着笑,她道:“那块狗玉和文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此番可是打到了皇帝的七寸,我虽没有七窍玲珑心肝,也没有一双慧眼,但我觉得他并不想承认我阿耶是他的儿子,而且,还在想办法证明我阿耶不是他的儿子。”
把自己的亲儿子折磨了那么久,老皇帝多么自负的人,当然不肯认错。尤其是李燕贞和郭玉山的关系,凭空给他多添了一重怀疑。
虽说眼看七十,古稀之年,但他自信自己能活得过南朝武帝,北朝高宗,誓要在帝位上再坐十年,做古往今来,第一长寿的帝王,又怎会容人忌惮他的位置?
“那依夫人之计,你相公我该怎么办?”郭嘉听出来了,夏晚果真心无芥蒂,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是戏询的口吻。
夏晚于皇帝这并不宽绰,但格外舒适的龙榻上缓缓伸直了双腿,心里还惦念着宫外的小甜瓜,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孔心竹可能照顾好他,可有按时替他换药,哄他多用一碗饭。
那孩子虽小,心思却沉,她夜里不归家,他大约得看半晚上的月亮了。
她的语调比郭嘉还要轻快:“皇上还说,明日他便要为你和文贞郡主赐婚,若从则罢,徜若不从,你这宠臣也就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