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霖不信郭嘉能翻得了案, 概因李燕贞是前朝余孽, 那是事实, 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所以他才会游说夏晚, 让夏晚把普宁寺的罪推到郭嘉身上, 如此, 他才能一石二鸟,郭嘉可灭,李燕贞也可灭。
但事情的变故, 往往是人们不能预料的。
郭嘉依旧盯着夏晚,再问:“可行否?”
满殿的人耳朵竖起,都在等皇帝宣诏, 灭晋王府一府, 将李昙年尚给郭嘉为妾。
夏晚还在操心晋王府一府人的安危,叫郭嘉两眼盯的发慌, 脸红心跳了许久, 居然挤出一句话来:“我得回府照顾孩子。”
郭嘉再凑近一步, 越过那老婆子, 脖子往前一伸, 轻声道:“哦,徜若不必回府照顾甜瓜, 是可以的。”
她莹白色的脸上两颊淡淡浮起一圈红晕,眸子左右一瞟, 说不出的游移, 倒叫郭嘉想起来,米缸山下那一回,若非她自己也想,他是不能得逞的。
所以,他脸皮大约还得再厚一点。
这算得上趁火打劫了。
夏晚咬了咬牙,又垂了眸子:“我没有睡寺里的习惯。”
“无妨,我去王府就成。”郭嘉说罢,勾唇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李昱霖,几步上了台阶,忽而折身,指着那婆子道:“这位嬷嬷姓芳,名晴,明月公主唤她晴儿。但她并非前朝宫廷中的婢了,皇上可知,她在伺候明月公主前,是在做什么?”
那婆子连连摇头,道:“老奴只是个公主半路捡来的野孩子而已,感激她的恩德,永生永世不能忘怀,可晋王真是赵靖的孩子,这个便公主活着,也无可否认。”
郭嘉低眉斜眸,扫视台阶下的婆子:“放屁。你在伺候公主之前,曾是先太子李承业的侍婢。虽是侍婢,但你爱先太子成狂,在他将你赠给明月公主之后,便整日替先太子通消息,难道你忘了?”
满殿之人同时又是一骇。
周后最为震惊:“郭六畜,你个小小侍郎,怎能诬陷本宫的长子?他死已有二十年矣,那般骄勇善战,乖巧孝顺的孩子,你怎可如此抹黑于他?”
郭嘉再一笑,转而把目光扫向周皇后:“明月公主当年生产时,皇上不在身边,陪伴在她身边的恰是先太子李承业。而明月公主在宋州的那几年,先太子的战事也一直在宋州附近,这难道也是巧合?”
那老婆子不期郭嘉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能翻出这等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来。
她蓦地抬起头来,两眼已是满满的仇恨和愤怒:“我家太子殿下才没有,是那明月公主主动勾引太子殿下,成日请太子入宫聊天吃茶,不然太子怎会起意?
那明月公主就是个贱妇,淫/妇,她不得好死。”
马平一看郭嘉再问下去,只怕还要问出更糟污的来,蹬蹬蹬几步下了台阶,挥手把御前带刀侍卫全清了出去,只留下皇帝的大外孙梁清压场。
郭嘉再是一笑,轻轻哦了一声:“所以,你家太子先是在起居注里格外给自己未出世的弟弟脚上加了一颗痣,然后便以此为胁,想跟庶母欢好,在不得成之后,便把你派到公主身边,让你替他监视着公主的足迹,是与不是?”
婆子连连往后退着,摇头道:“不是,你个黄头小儿,才吃了几天的盐,就敢给我家太子殿下身上泼污水。”
周后亦上前一步,厉声道:“皇上,郭六畜断然是在鬼扯,我的承业多好的孩子,入土二十余年,都化成了白骨,为何还要叫人翻出来?你还不敢快杀了郭六畜这个佞贼?”
在大殿里疾走了片刻,周后忽而回对,指着郭嘉道:“皇上若不杀他,臣妾此刻就撞柱,死在皇上面前,叫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帝昏庸,听信馋臣,污蔑本宫丧去多年的太子。”
就在大家都吵的不可开交时,皇帝侧首,把只老龟抓起来,放到了膝头上:“寿山啊,你觉得他们谁在说谎?”
乌龟当然不会说话。
皇后眼看撞柱,郭嘉一脸猖狂,而李承筹和李昱霖父子则站在角落里,一脸的不可置信。毕竟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控制了。
忽而,当空一声:“继续讲下去。”这是皇帝的声音,深沉,威压,仿佛蕴含着风暴,但尾音又拖着极度的悲凉。
郭嘉于是又道:“只比公主小着五岁的太子,最先篡改起居注,是因为怕这深受帝宠的弟弟在将来要夺自己的东宫之位。
谁知后来,他渐渐喜欢上了那貌美温柔的公主,整日徘徊于侧犹还不够,在攻打襄阳城时,趁着襄阳大乱,皇帝尚在攻城,无暇顾公主,据然意欲要逼奸于公主,谁知其后有人赶来,将太子锤杀。
太子死后,公主日得盛宠,其子聪明伶俐,骁勇善战,也更提皇上喜爱,那位方晴恨太子为公主而死,是以才会拿着《起居注》来污蔑已死的公主,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皇帝沉浸于郭嘉所述的往事之中,忽而想起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长子李承业在看着明月公主时,眼中总会有些意味不明的情愫,所以,果真这《起居注》是李承业改的?
其目的,只是想让自己在坐上皇位时少一个对手?
“郭六畜,徜若你不能证明自己所言皆为真,朕今日要赏你三千三百三五刀,刮于午门外,叫世人都看看,欺君瞒上的下场。”
郭嘉道:“当年锤杀先太子的是本朝大将郭玉山,在锤杀太子当日,曾于太子身上搜得一枚厌胜,将自己和明月公主的八字书在一块,命善巫盅的道士用浸着自己血和明月公主血的丝线将其绞紧,那东西,如今就在微臣手中。”
满厅顿时哑然。
皇帝见郭嘉一步步走上台阶,手里捧着枚子黯旧无比的厌胜,闭上眼再睁开:“所以,你是郭玉山的儿子?”
面前的年青人紫袍笔挺,剑眉星目,薄唇微勾着,一字一顿道:“无论郭玉山还是郭六畜,皆无比忠诚于您,他带罪之身无法为您尽忠,所以才会在临终之前叮嘱,要微臣来替他尽家国之孝,尽父子之忠。”
“父子之忠?”毕竟年代久远,皇帝略有犹疑。
郭嘉依旧是那般温柔,沙沉而具有说服力的声音:“父可忘了子,子却永不会忘了父,他是磕过头的,您的义子啊。”
瞬时之间,皇帝豁然开朗。他手下曾有一员大将名郭玉山,年青有为,纵横疆场从无败级,似乎是磕过头,拜他做义父的。但在李极尚未重用他之前,他就锤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李承业,继而逃跑了。
皇帝蓦得站了起来,一步一晃走向郭嘉。
郭玉山浓眉大眼,鼻刚目毅,是个刚猛沉着的年青人,而郭嘉清瘦挺拨,秀致斯文,两人截然不同。所以,虽郭嘉也姓郭,可没有人猜想过,他会是郭玉山的儿子。
周后尖声道:“人常言老小儿老小儿,自家骨肉不认,偏听偏信小人馋言,皇上若还不杀了郭六畜和李昙年,臣妾便一头撞死在午门外,以血,也要荐醒您。”
皇帝下了两步台阶,灯火中脚下那女子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半个百年也不过晃眼之间。李极忆起自己见明月公主的第一回,在前朝的御花园里,穿着青莲色长裙的明月公主,步履飘飘而来。
“孩子,近前来,叫朕看看你。”说着,皇帝居然支撑不住,坐到了金阶上。
大太监马平凑了过去,意欲要把皇帝给扶起来。
“子不会暗算父,父也不会杀子?”皇帝重复了一遍,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女子,她越走越近,分明就是当年的明月公主。
鹅圆的脸,两只眸子格外动人,里面仿佛蕴含着无穷的东西,叫他迷失于其中,叫他跪伏于她的脚下,直到她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死了一半。
他曾那么爱过的女人,为了她不惜颠覆江山,可又曾怎样折磨过她的孩子?
“明月。”皇帝喃喃念叨着:“朕的明月,你可还能原谅朕?”说着,他竟一伸手就扯住了夏晚的裙子。
慢说夏晚吓了一大跳,在场无人不惊。
大家都觉得皇帝怕是受的刺激太严重,要疯了。当然,于李承筹来说,此时老皇帝要被气死才最好,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顺势登基,再灭了郭嘉那个狗娘养的了。
夏晚还想挣扎,皇帝忽得站了起来,厉声道:“都给朕退下。”
接着,于周后眼珠子都快鼓起来的惊讶目光之下,他缓缓伸出手,道:“年姐儿,扶朕回寝宫,朕有些话儿要与你慢慢儿叙上一叙。”
夏晚记得郭嘉说自己这个祖父极为好色,一听他要让自己扶他回寝宫,也是吓的两腿一软。
郭嘉原就在台阶上,疾行两步,跟马平两个欲要来搀扶皇帝。
皇帝却是轻轻将他搡开:“余人都退下,朕只要和年姐儿说会儿话。”
郭嘉觉得自己是真要疯了,他想过皇帝会厚颜无耻,会多看夏晚几眼,却不期他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就带走夏晚。
“皇上,年姐儿家里还有孩子,她该回王府了。”郭嘉小声提醒道。
皇帝一双利目扫过来,忽而抖肩大笑:“郭六畜,你这一招又一招的,玩弄朕于股掌之间,着实可恨。不过,你猜猜,朕此刻带着年姐儿是要去作甚?”
这眼看迈入古稀之年的老皇帝,清瘦,精熠,无比自负,最恨的就是别人玩弄自己。
他拉了夏晚的手一把,望着目瞪口呆的郭嘉,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