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燕贞这意思, 郭兴已然给发派到河口去了。
甜瓜毕竟认郭兴做爹的, 爹走了, 连孩子的面都不曾见得一见, 夏晚心中一酸, 道:“兴儿与我同患难, 我不能弃了他就走的。他时常在外, 便不在身边,我倒也没什么,可是甜瓜会想爹的。”
李燕贞道:“小孩子而已, 念叨两天也就完了,他还懂得什么。”
夏晚觉得不是这样,便她都对父亲有格外的执著, 郭兴从小对甜瓜掏心掏肺的, 他怎能不爱父亲?
不过她也才初初认父,也不晓得李燕贞的脾气, 不欲与他争辩罢了。
“当初看你字书的那样丑, 不期在你的书斋里翻了翻, 才发现如今你也能写一笔过得去的字了。”李燕贞颇为欣慰, 又道:“你和甜瓜就住在这行府住着, 等将来阿耶到了长安,好好替你择个夫婿, 水乡镇的黄头小儿们,欺负阿耶的女儿, 还渡体毒给你, 叫你七年时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显然,李燕贞已经把她所有的事情都打听个遍了。
夏晚听他这是在骂郭嘉,虽说他不想跟郭嘉再有牵扯,但凭心来论,郭嘉待李燕贞不错。徜若昨日他真的杀了太子,李燕贞将会有问鼎皇位的可能。
她初认亲的时候,还怕李燕贞要强行指婚,把她再度嫁给郭嘉,却不期李燕贞一上来就要做主,替她和离。
“郭嘉待王爷不错的,况且当初我也非遭他强迫,所做的皆是出于自愿,阿耶您不能因为这个怪怨郭嘉。”
“年姐儿,你不懂,身为父亲,阿耶不求自己的女婿可以帮阿耶争到什么。阿耶要的是他全心全意的爱我的女儿,而非在你死后再幡然悔悟。”李燕贞断然道::“阿耶是男人,最知道一件事,男人的誓言,绝对信不得。
这样说,李燕贞意志坚决,那郭嘉就再无希望了。
夏晚又道:“女儿虽也想和阿耶亲近亲近,可必须得立刻动身前长安,找杨喜给甜瓜配治病的方子。”
李燕贞折身坐回书案后面,闭上眼睛,眉宇间颇有些淡淡的忧郁:“你母妃是个好人,但性直,气倔,若不是跟着阿耶一起回去,阿耶怕她要为难你。”
听他这意思,和方才的陈蓉一样,都是在暗示,孔王妃是个难缠的人。为了给甜瓜治病,夏晚三年前就跟旺儿一起赴过一回长安,不过那一回并没有找到合适的郎中,最后无功而返。
她道:“终归是母亲,我自己会应对的。”
李燕贞才认回女儿,而且夏晚在长大之后,面容肖似于他的母妃,又叫他心中多了一份怜爱,很想跟她多呆一阵子,可他是奉旨在外办差的王爷,无旨,就不能回长安。
他道:“罢,阿耶找个忠心的侍卫护戌你们先回长安,阿耶自己也争取一下,给父皇服个软,或者他很快也会召阿耶回长安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还叫父亲这般冷遇,李燕贞脸上的神情,活活就像个腊月三十独独没有讨到糖吃的孩子。
*
转眼便是十天。
金城溢言日上,说王爷的亲生女儿居然没有死,明珠还椟,如今已经回到了王爷行府。至于这女儿究竟一直以来生长在何处,是否嫁人,除了孙嘉荷和郭旺之外,并无人知。
他们为防夏晚名声有污,自然不会往外多透一句。
郭嘉依旧住在甘州官驿,但自从夏晚认亲之后,晋王行府就不欢迎他,也不准他踏足一步了。
在不知道甜瓜是自己的种儿的时候,头一回相见,郭嘉每天都莫名的想念,往昔走在街上从来都不左顾右盼的他,如今看到个吹糖人的,想买一个,再看到个捏泥人儿的,也想买一个,总是在想,甜瓜看到这些玩意儿该有多欢喜。
有一日前往水乡镇,半路见有一只野鸡摇摇摆摆,带着一群小鸡崽儿在路上大摇大摆的走着,郭嘉下马就是一阵狂追,身后一众金吾卫还以为遇了刺客还是有敌情,跟着他追到人扬马翻,岂料他手捧着一只小野鸡崽儿回来,兴冲冲送到行府大门外,想要送给甜瓜。
不出所料,行府大门依旧紧闭,牵着只小野鸡崽子,郭嘉失望而归。
多在甘州呆一天,太子就离长安更近一步。郭嘉脸色越来越难看,冷玉色的脸颊透着股子青意,一手抚着腰间那胖娃娃的缀玉,面色阴沉,站在窗户旁,望着对面黄叶掩映下的东华楼,一站就是半日。
终于,这日梁清打听到夏晚和甜瓜已准备完毕,将由李燕贞的亲兵侍卫长李越护送,前往长安。
梁清还送来一封信,正是李燕贞写来的。他身为皇子,居然回不得长安,不愿意把女儿嫁给郭嘉,又无门路可走,不得不写封信来,厚着脸皮求助于郭嘉,托郭嘉给皇帝转交自己的歉意,希望能籍此回长安去。
郭嘉笑着接过信来,连打开看都不曾看,直接对灯一燃,就把信烧了个一干二净。
梁清看他如此任性,气的咬牙切齿:“好歹也是我三舅写给皇上的,你看都不看就燃之一炬,未免太猖狂了点。郭六畜,原来你说你无妻无子无亲无故,所以不怕死,如今年姐儿回来了,你还如此猖狂,就不怕将来皇上脑子清醒了,把你给生刮了?”
郭嘉薄唇一勾,抽的颇有几分诡诈:“去,备快马,咱们也回长安。”
*
行府大门外,孙喜荷一身崭新的绸面新衣,身后跟着几个侍婢,人前人后,皆称她一声夫人。托女儿的福,在甩掉夏黄书那个动不动就因为她生不出孩子来而把她打的半死的黄鼠狼后,孙喜荷不期自己还有能去长安的一天。
她不曾见过李燕贞暴怒起来,搬起椅子就砸人的一面,这些日子每每见他,他皆是笑的春风和面,对夏晚和甜瓜两个,那真是疼到了骨子里。她私下也是止不住的后悔,住在红山坳那种地方,消息闭塞,什么都不知道。否则的话,早点把夏晚送回行府,夏晚岂不要少受十多年的苦?
眼看入十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愈往西北,风沙愈大,烈阳愈盛,但金城满大街皆是抱臂粗的古槐,遮天蔽日的荫凉,此时黄叶铺地,清晨朝阳初起,正是送别的好时候。
夏晚披了件香妃色的绸面披风,一头乌发也绾的紧紧,脚上穿的是行长路的靴子,也依依不舍望着李燕贞,他这几日一直跟着甜瓜玩,就没有放甜瓜在地上走过。也许整日笑的缘故,眼角皱纹都多了许多。
甜瓜这孩子疯魔了,从早起就解着个九连环,连饭都是草草应付,这会子在李燕贞怀里,犹还埋头解着,不时抬头看夏晚一眼,莫名给她施个鬼眼儿。
就在上车的一刻,忽而哐啷啷的金玉之声悦耳,甜瓜叫道:“耶,耶耶,我解开啦,解开啦。”
一柄银和翠玉制成的九连环,在孩子幼稚的小手之中,银柄脱框而出。小甜瓜摇晃着手中的银柄,咧嘴便是一口白牙:“耶耶答应过我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哦。”
李燕贞望着面前身姿高挑,笑的格外明媚的女儿,道:“在你母亲面前且忍得一时,阿耶必定极早回长安照顾你。”
他亲自揭开车帘,伸手试过坐褥是否暖和,看过点心水果是否新鲜,又亲手把甜瓜抱着坐了上去,埋头在他鬓角亲了亲,迟疑片刻,格外僵硬的揽过夏晚,喉咙不停在颤:“阿耶很想和你亲近亲近,可你大到阿耶都抱不动你了,等着阿耶,徜若皇上不下旨,阿耶就是逆诏,也一定回长安陪你们。”
夏晚也不知到长安后会是什么情况,于那个正头母亲,王妃孔氏心中也格外没底。她原本早就该动身的,前两天甜瓜毫无征兆就昏了过去,夏晚不得不推迟两天,她此时一颗心如焦如炽,只期到长安之后,能尽快找到杨喜,并替孩子配出解毒的药来。
时时撩开窗帘,李燕贞玄面袍子,眸中微泛着星亮,随着车走了起来。随着车越走越快,他几乎甩着袍帘跑了起来。
夏晚想起在红山坳,自己出嫁的那日,郭旺背着她出门,孙喜荷也是这样在后面跑,跑着跑着就泪流满面,她时时回头,都看见孙喜荷手揩着脸,强忍着悲噎在笑。
人不为父母,就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她的心中只有甜瓜,和甜瓜随时会发作的病,所以看着李燕贞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如此不能抑制情绪,莫名的有点儿难堪和尴尬。大约往后甜瓜离开她,她才能理解李燕贞今日的悲伤。
“甜,你问你耶耶讨什么了,一个九连环解了半天,连早饭都不肯吃?”
甜瓜抱腿坐在窗侧,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说,只要我能在半个时辰里解开九连环,耶耶就得答应我,把我爹从河口给调回来。”咬了咬唇,他道:“我想他。”
夏晚噗嗤一笑,在他额间香了一口:“我儿子可真聪明。”
就这样,才叫郭嘉发派到河口的郭兴,才刚进河口城,还没放下行李,李燕贞快马加鞭,又把他从河口给传回了金城。
而于此同时,郭嘉率金吾卫,一路快马出金城,沿黄河而下,已经到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被称之外关外第一险山的六盘山下了。
六盘山直插云宵,山顶终年积雪,人称鬼门关。出六盘山,一马平川,便可直奔长安。
夏晚要想近快到长安,抄近道,就必须得翻越此山的主峰米缸山。郭嘉就待在米缸山下,笑的狐狸一样,静静的,守株待兔。